番外：尘归尘，土归土（完）

七月流火，天气逐渐转凉。

        天朝农历的七月，就是西历的九月，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虽然天气依旧炎热，但却已经没有了七八月间那股让人无法忍受的酷热之意。

        原本整天陪伴在老人身边的少女由依已经去上学了，老人也没有一个人去樱花庄和原圣克罗尼亚—白皇学园。

        并非他不想，而是不能。

        就像他在生日那天对少女说的一样，他已经快要死了——从那天之后，他的生命力就以惊人的速度在流逝，开始是全身变冷，接下来腿部开始发麻，并逐渐向身体的上部蔓延，布满皱纹的脸也变得有些干枯灰败，原本时刻明亮的双眼大部分时间都被闭上，只在有人的时候，才会重新睁开，震慑着除了少女以外所有接近他的人。

        冷漠、刚硬、平静、即使是死亡，似乎也不能让这位被称为‘虎’的男人动容半分。

        倒是他的后代，无论是孙辈、曾孙辈、甚至是玄孙辈们为此急得忙上忙下，请医问药，求神做法（？）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样子——甚至连某位当代的天闹黑卡也过来探望——即使不算他本人政界元老的身份，槙岛家在这位老爷子的封建家长权威之下，和桂家、朝香家这些曾经的宮家数代联姻，双方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亲戚。但是这反倒让老人不胜其烦：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自己已经活到这个岁数，就算是异世界人的灵魂也该够了。命数如此，非药石可医。当时那些孙子们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烦了的他一通冷笑：老子这辈子就没做过几件顺心事，现在临死了想安静一下都不行？

        虎死余威犹在，更何况这只老虎仅仅只是虚弱而已，还没有死，十几个七十多岁的‘孙子孙女’们不得不无奈的退了出去——其中有人在出门的时候，给少女打了一个眼色。

        他这样的态度，反倒让背后为他推轮椅的少女暗自心酸，差点没哭出来——狠狠的一咬嘴唇，才把已经几乎要涌出眼眶的泪水逼回去。

        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位任性的老人也不打算向无关的人展现自己的温柔。

        “不要哭，小由依。”背对着她的老人声音温柔的安慰她，“死亡并非一件可怕的事情，因为那永恒长眠的并非亡者，在不变的万古中即便死亡本身亦会消逝，但亡者生前的足迹依久会载于历史的漫漫长河之中。”

        “嗯！”少女哽咽地答道，几乎就要泣不成声，“但是但是，祖爷爷您祖爷爷您不能就这样丢下由依不管啊！”

        “呵呵”老人轻笑出声，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眼神安详慈和中带着一丝笑意，“快要死了，还要来安慰你，小由依你还真是不放过我这个老头子！好吧，你去把那几个家伙叫到正厅，我和他们说一点事情。”

        “祖爷爷你同意去看医生了？”少女愣了一下，破涕为笑，开心的问道。

        “你先去把他们叫过来再说。”老人不置可否。

        “好的！”

        去叫那些刚刚走掉的人用的时间并不长，听闻这位家族中的最长者召唤，即使都是已经年逾古稀的老人，欲望驱使下的力量还是使他们以年轻人一样的速度赶了过来。

        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老人身体重新变得笔直，威严如山的视线在几人身上扫视了一圈，让他们好像又看到了那头全盛时期的猛虎：“叫你们过来，是因为刚才由依对我说了一些话，我觉得挺有道理的，所以告诉你们一下。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死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我不想在身上插着那些无聊的管子被折腾着再苟延残喘几天，但是由依说的对，你们的好意还是要领的。所以，等下就带我去医院检查一下，让你们好安安心。

        顺便，借着这个机会，我也把后事安排一下，你们几个等下就去通知那些该通知的人——每年到我生日上来的都要好好请到。

        事情就是这样，听清楚了就去办吧。”

        “”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没人料到老人叫他们过来之后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决定，犹豫了一下，他的长孙才试探着问道，“祖父大人，您”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他闭上了双眼，毫无表情，也毫无起伏的说道。

        “我从二十多岁的时候与雏菊学姐、秋子、三千他们一起起事建党，到现在已经快一个世纪了。本来只是打算尽人事听天命，将日本的国势能变好多少是多少，根本没想到能将它改造成现在的样子——如今就要死了，想来也算是可以毫无愧疚的去见他们了。

        财阀是国家的毒瘤，拥有金钱的少数人再拥有权力，对另外的大部分人来说就是一场灾难——如果一个国家内部出现了足以影响控制局势的财阀势力，就会造成社会阶级固化，底层的大部分人民没有出头之日，特权阶级为了一己之私不顾大众利益胡作非为，所以作为一个执政党，一定要扎根于广大人民，在保持组织严密性的同时，保持人员的阶级流动性，不要变成少数人的政党——虚与委蛇可以，但不能首鼠两端，妄图两边讨好——天朝那边有一句话说得好，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首先要分清的问题。但是也不能变成所谓民意的傀儡，自称民意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什么真正的民意。顶多就是民粹主义，被一帮野心家利用的东西，这是我们需要防范的。

        除此之外，军队也必须控制在我们手中——是控制，是必须是我们的军队，是贯彻我们思想，和我们具有相同意识形态的军队！不是像以前旧日本帝国时期那样让他们有自己的独立意志！枪杆子里出政权，没有绝对的武力，一切都是空的，该用的时候也决不能手软，如果你们实在不明白，一个多世纪以前的苏共就是前车之鉴。

        和族这个民族的赌性，或者说投机心理很重，这是极为危险的一点，少不胜多，邪不胜正，这是世间最基本的道理，所以在以后，不要总是想着在国际上和国内瞎折腾，实在觉得闲得慌，就老老实实在家里闷声发展自己，不要总是搅风搅雨瞎胡闹，想闹一个大新闻出来——有相应的实力，才有相应的地位，如果实力不足却偏偏还想打肿脸充胖子，位子给了你你也站不住脚。说不定还会被别人利用——不，一定会被别人利用，政治家们那些利益动物，可没有一个是什么好货色。

        话就说到这里，说的再多的话，诸位说不定会觉得我这个老头子太烦了——其他要说的东西，党章和纲领里都有，我也就不多说了。”

        一口气说完这么长的话，老人在背后少女担忧的眼神中闭上眼睛，靠在了椅背上，冲着面前以本届内阁总理大臣，也是本党当代党魁为首的一干政界诸人微微摆手，示意他们走开。

        休息了一会儿之后，老人睁开眼睛，恢复了精神，轻声对少女说道，“把第二拨人叫进来吧。”

        “不再多等一会儿吗？”少女咬了咬嘴唇，问道。

        身体内的全部器官功能接近衰竭——这就是去医院诊断出的结果，即使输液维持，也顶多就能多吊几天命。就像他自己说的一样，寿尽之时已到，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费力气。

        “早点结束，祖爷爷也好早点闲下来。”已经快要油尽灯枯的老人微笑着说道，笑容淡定，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快点去吧。”

        “嗯。”低着头，少女快步冲了出去。

        第二拨进来的，是从全国，乃至全世界各地赶回来的族人们——这位执掌家族五十多年的强者，他讲述遗言之时，如果自己不在身边，谁知道会被瞒过什么重要的事情？

        还有他的亲朋好友的后代——这些人都是他从小时候看着长大的，见他召唤，即使多有感到莫名其妙的，也还是来了。

        一共数十人，将房间内挤得满满当当。

        “自古以来才高者不寿，慧极者必伤；害人性命的人，也往往不得善终，我觉得这些我都占全了，但是却活了这样的岁数，如今快死了也没有缠绵病榻，可以说是极为幸运了，所以你们也不必为此悲伤。”

        刚才的时候，交待的是公事，现在，则是交待私事的时候，老人的表情，也变成了难得的温和柔软，浑身上下的气质，也没有了一贯的冷漠刚硬——他那些已经七十多岁的孙子们，也只在他们小的时候见过这样的老人。

        “不过我想你们也不会太悲伤，毕竟我对你们的态度并不算好。”说着，老人露出了淡淡的轻松微笑，“除了这些小家伙小的时候——”他看着自己孙子辈的那些人，表情有些梦幻，貌似陷入回忆“那时候真好，你们想要什么，想干什么，都会直接出现在脸上，不像后面的这些小混蛋，一个个想要什么还得让我费心思去猜，偏偏却装得好像天然呆一样真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被他点名的人，一个个脸上出现了或多或少的尴尬表情——被说中了心事。

        “我死了以后，原本持有的股份按照市值平均分给五个孙子，私人的收藏中，有当年和三千、学姐、伊澄她们冒险时一起获得的，我都做了标记，这些东西中，除了选上三五把刀剑陪我一起下葬以外，以及从其中留给这几家的人每家三件——鹭之宫家最先挑选，剩下都留给最小一辈的孩子们吧——每人一件，如果还有剩余的，如果家族中有新出生的孩子，就给他们一件。剩下的部分，柏崎家、镝木家、严岛家、天王州家今天来的每家都可以取上三件，一件留作纪念放着，剩下的自己看着办。”

        “神田家的，可以从剩下的收藏中，拿上几幅油画——那是你的祖母真白的作品，拿去做纪念吧！”

        “我在瑞士银行还有一些存款，平均分成五份，分别由朝香家、赤坂家、林家、三鹰家、十条家继承——拿去之后，不要乱花，每家至少要留下一半购买我们家的股票。”

        “我的电脑，以及所有作品的版权和收益，全部留给由依——律师也留给她，薪水由你们五个出。”他看着五个孙子“白皇学园、紫公馆、还有樱花庄这三处地产，也留给她，日常的维护费用也从收益里面出——除了紫公馆不能卖以外，剩下的两处，如果想卖掉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当年柚木家的姐妹，帮助过我和秋子很多事情，不能让她们的后人没了结果，如果他们过得不如意的话，帮帮他们，给找一个清闲的职位，或者给些钱都可以。”

        “泽越家当初被我和菲丽茜亚搞得家破人亡，远走国外，如今我要死了，如果他们的后人想回来的话，你们也不要打击他们。”

        “我的日常用品，除了随我下葬的，一切由五个孙子共同处置。”

        “我死了以后，尸体火化，骨灰分成两份，一份留在日本，和紫苑葬在一起，另一份送去天朝沧州八极门——言叶那个孩子，当初是我一力支持她一个人去天朝的，我去那边，也好照应一下她。”

        “家族里的女孩子，以后绝对不能走上政治的道路——这东西的肮脏程度，不是她们可以接触的。”

        “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律师，记录好了吗？”

        “老先生，已经完全记好了。”从之前起就一直呆在他身边的年轻律师恭谨的答道，他的心中，有一种参与历史的自豪感。

        “那就好，拿过来，我签字。”

        老人推了一下眼镜，三两下签好自己的名字，完全看不出是一个衰老待死的家伙。

        遗嘱，生效。

        “由依，带我去钟楼吧。”

        “祖父大人，您”他的一个孙子一脸惊讶的劝阻道——老人的身体已经衰弱到这种程度了，再出去的话

        “我想去，你有什么意见吗？”

        老人淡淡的看着他，眼神冷冷的说道，不复之前的柔和。

        “是，由依，你就带祖父大人去吧。”想了想，他的另一个孙子严肃的说道，眼神中带着几分不忍，“祖父大人，您走好。”

        “算你识相。”老人轻哼一声。

        “把我推到阳台那里吧，这里有点暗。”

        乘坐足以飞行至月球的太空梭车，老人和由依很快就来到了原圣克罗尼亚－白皇学园，然后两人乘坐电梯直达钟楼顶层的学生会室。在里面静坐了一会儿之后，老人突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嗯。”

        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少女也微笑着点头，将老人推到了阳台上。

        今天的天气很好，太阳暖和而又不强烈，晒在人身上有一种舒适的感觉，只是风有些大，让老人感觉有点冷。

        操场、教学楼、活动室、小树林扫视着这些百看不厌的景物，恍惚之间，老人有了一种重新回到少年时代的感觉，身边的少女好像消失不见，阳台上只剩下他自己独自站立，有如一干标枪，威严俯视着下方穿着墨绿色校服的少男少女们。

        一阵冷风吹来，老人眼前的一切变得混乱起来，让他有一种极为讨厌的眩晕感，老人不得不闭上眼睛来抵御它。

        ？

        闭上双眼之后，那股眩晕感确实没有了，但是老人却看到了自己一生的剪影以极快，但是却清晰无比的速度在自己眼前浮现——少年时的、中年时的、老年时的、快乐的、悲伤地、愉悦的、痛苦的、记得的、不记得的快到他甚至来不及做出相应的表情，只能毫无动作的做一个无动于衷的旁观者。

        这是快要死了？

        他听说过，在要死的时候，一个人会迅速的回忆起自己一生的所有事情，对照自己现在的情景，确实挺吻合的。

        这样的话，自己就可以去见紫苑她们了吧？

        “这样，也挺不错的。”

        他翘了翘嘴角，轻声说道。

        “祖爷爷？”

        好像听到了身边有人这样叫自己，是由依那个小丫头吗？不过自己已经无法去回答她了，他对身体的控制正在逐渐失去，自身的意识越来越弱，整个人好像陷入了一片厚重而又毫无冰冷之感的黑暗中，让他的意识渐渐陷入沉睡

        “时臣君，你来晚了哦！”

        最后的最后，他好像看到了一个白裙如雪，穿着圣应校服，眼带微笑的长发少女，向自己伸出了洁白纤细的手，这样对自己说道。

        “是啊，我来晚了。”

        同样微笑着，他也向少女伸出了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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