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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零章 你们到底是谁?


“我叫王朝,盟里人,北方联盟的人。军人,北方军陆军少尉,可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们。”

        “你们是谁?黎民?太平道徒?百姓?反贼?苦命人?黄巾?庄稼人?蛾贼?战俘?劳改犯?”

        “你们到底是谁?你们自己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北方军品字形合营区的中央空场上,一个蒙皮冲车屹立场中,车前黑压压一片蠕动着的脑袋,两万劳改营战俘席地而坐。

        一排五十人成一小队,队左竖一杆长条燕尾横帜旗。两个小队并排为百人中队,队左插一杆三角旗,四个中队四百余四排成一大队,竖方旗一面。

        大队以上设大队部,前后左右中五个大队,在地在营为一区,野外生产任务,军事管理编制为一旗,每旗满额两千五劳改犯,设旗本部,竖独立营旗。

        旗与旗间隔一弓箭步半,留出近丈的过道,成扇形铺开。左右翼两旗并列成一联队,额定劳改犯五千。

        劳改营临时编列的八个不满员混编联队,就在空旷场上成横纵列放射性排开,整整齐齐。

        混编不是兵种混编,是男女老幼混编,最大战俘七十二岁,最小战俘不满月,尚在女战俘怀中吃奶。由于其战斗力与生产力实在指望不上,故而不在营册。

        与大汉征戍卒年限一样,但与大汉的怜民政策相反,五十六岁以上的老劳改犯,在劳改营中不列册。

        即强制拘禁,不强制劳动,但也不配粮。营中只予联队,旗队安排任务,施行特定物资分发。旗下大小中队,是否予本队的老劳改犯分粮,由各中队自行决定。

        军中是个强者为王的地方,狱中又何尝不是弱肉强食?

        劳改营此时属于军管,隶属北方军指挥序列,营中没有尊老一说。

        要么,加倍努力,为帝国主义建设添砖加瓦。

        要么,宁抛白首心,不坠凌云志,从自身挖潜,发掘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技艺。木工活,泥瓦匠,篾匠,土木营建,农林牧渔经验,百草野菜野生植物辨识,一切技艺都可以在光荣的劳改岁月中,焕发新生。

        家乡附近山川地理,水源地分布,丘陵山地的荒僻小道,一切沉淀经验与知识,都可以从记忆深处唤醒,主动向营中提交,用来换取回报。

        要么,积极主动向新政权靠拢,从灵魂深处拥抱伟大的新生活。安抚战俘情绪,发现欲破坏新生活的反动分子,立即向同队杂役或上级报告,配合其后的镇压工作。

        要么,就祈求“仁孝”治天下的道德,在同队劳改犯的心中,依然光芒万丈吧。

        窝头会有的,稀饭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以“仁孝”的名义,一切都会有的。

        若是没有,饿死了,不关劳改营的事,找仁孝去。

        北方军的劳改营不尊老,却非常爱幼,小婴儿都有驼奶喝,有暖融融的驼绒被盖。断奶可进流食的幼儿,有精米,白面,麻糖配发。

        且一应常见病用药,例如打蛔虫,人体寄生虫,水痘,寒热等儿童多发病,都有一定的军用片丸配发。

        北方军中的军用药剂,正在丸片化,即从草药熬制,三碗煎成一碗的古法,向中成药转变。压成片,包成丸子,以大力丸的形式吃。

        相关皮肤衣物消毒的天然原料,艾草等驱蚊香,都对营中小战俘有一定配额,享受等同成人劳改犯的在册物资配发,却与老劳改犯一样,不强制分配劳动任务。

        唯一强制的就是读书,十五岁以下,必须进营中学堂,习算识字。

        随算术识字越多,福利愈高。营中仅许杂役以上使用的特定澡堂,厕所,允许随营学堂中的算文达标少年进入,一应洗漱用品由随军学堂配给。

        且一旦算术识字考核达标,即解人身禁锢,可出营自由活动。

        营中老劳改犯空闲时间制作的工艺品,偷偷摸摸在生产任务中藏的下脚料赃物,不少就是由营中脑瓜聪明的小劳改犯,带出营与北方军士卒,甚或在地乡民交换东西的。

        主要是换粮食,营中粮食不够吃。

        劳改营中又清闲,又能吃饱,甚至有奶供给,时不时就能吃上肉的,就是营中知算识字的小劳改犯了。

        营中从小婴儿到倒腾赃物的不良少年,皆享受北方军特别优待,比在地乡民的孩子活的都滋润。

        劳改营中的纪律不是竹马板凳练出来的,是一层层无形又看得见的区别对待,由犯人管犯人管出来的。

        由于组织能力与社会学领域差距过大,北方军劳改营没有十七禁五十四斩,劳改犯各个中队的纪律照样远超黄巾,甚至郡国兵。

        两万郡国兵堆在一起肯定乱糟糟一片,可就不过多了个“坐下”,两万黄巾战俘就是简简单单的原地一坐。随时会炸营的那种躁动感,就消失无踪了。

        只有旗与旗之间的丈宽过道中,零星几个负责秩序的大杂役在缓缓走动,待背后扬出声音,就立即原地转身,面对冲车站定,条件反射一般。

        “我知道我是谁。”

        两万黄巾战俘半扇形围着的空场上,冲车旁站着几个从军中过来的大头目。

        冲车上站着的王朝却一无所觉,只是目光缓缓扫过眼前黑压压一片的人头,见嘈杂声趋缓,重新举起右手攥着的大喇叭,复又扬声广播道,“我知道我是谁。我叫王朝,盟里人,北方联盟的人。军人,北方军陆军少尉。

        “可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们。”

        “我与你们一样,曾经崇敬着那些需要我仰望的人。贤良,孝廉,茂才老爷,青天大老爷,仁义的父母官。”

        “可我越是对我曾经仰望的人了解,那些崇高的人就越低,就越是像人,而不是圣,不是神。那些笼罩在崇高之人身上的光,就越是黯淡。”

        “所以,他们需要回避牌,需要仪仗,需要把我们隔开,不许我们离近了,看清他们的真实模样。”

        “可你们不同,你们现在身处的是北方军劳改营。与我军交战前,我不知道北方军在你们的眼中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当你们离近了,与北方军面对面了,甚至我们彼此的血都融在一起了,你们对我军的看法,是崇高了?是黯淡了?还是更真实了?”

        “我不知道你们刚进入劳改营的心情是什么样的,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是你们仁义的父母官。劳改营,就是劳动改造的军营。就是强制让你们劳动,要改造你们的军营。”

        “为什么要改造你们?而不是坑杀了你们?因为我们把你们当做一家人。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是谁,知道你们是谁。知道你们与我们一样,都是汗珠子摔八瓣,辛苦打粮。起早贪黑,辛苦做工的人。”

        “与你们厮杀的我军将士,就是乡兵,流民,与你们是不是一样的人?无论是出身,还是生活境遇,我们有什么不一样么?不是一家人么?我们看错了你们么?”

        “我们是一家人,但我们不敢认你们,我们怕你们忘记了自己是谁,怕你们不认我们。”

        “你们杀官捣衙,杀贪官污吏,想让把黎民压的喘不过气的苍天变一变,你们还是我们,我们也在这么干。可你们为何要裹挟与你们一样的人?一样汗珠子摔八瓣,一样辛苦做工的可怜人?”

        “你们把与你们一样的人,视为牛马草芥,奴役他们。你们驱驰与你们一样出身的人为你们填壕,让与你们一样的人为你们挡箭,为你们蚁附攀城。你们把与你们一样的人视为猪狗,那你们是什么东西?就脑袋上包个破黄布,你们就高人一等了?就学会让你们曾经不耻的贪官污吏的崇高做派了?”

        底下本是略显轻微的嘈杂声,越来越低,直至完全静谧下来。

        席地而坐的两万黄巾,无数人低下了头,不敢用眼光与冲车上的人对视。

        无数人眼圈发红,甚至有妇人哭出了声。

        这些都是被裹挟的农民,良人。

        黄巾一过境,全家不分老弱皆被挟。

        为了崇高的天下大吉,全家不跟着大吉都不行。

        “强制就是压迫,就是无情的打击与摧残,这正是我们要对你们做的。你们只有不被无情的打击摧毁,才会更坚强,才会成为我们。”

        “我们知道你们原来与我们是一家人,可我们现在不敢认你们,怕你们认不出你们自己。你们中有些人,已经变成了他们。变成了把自家人视为猪狗,把自己视为青天大老爷的父母。这样的老爷,这样的父母,我们是不敢认的。我们只想从你们中发现他们,让他们体会一下猪狗的感觉。”

        独自屹立于冲车之上的王朝,一身崭新的北方军士官服,左手轻搭牛皮腰带,下身不动,上身时不时左右微侧,脑袋左右前后频频扫视,无一遗漏的一遍遍扫过面前两万人的听众,右手高举大喇叭,嗓门暴大,声音激昂,“这就是为何我们要改造你们,因为我们要清洗掉你们中的他们。要把你们中能想起你们曾经的样子,愿意重新做回你们的人,变成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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