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夜

这时候正是去上第一节课的时间。学长学姐们都没什么表情，一副没睡醒的样儿，手里提着早饭，步履匆匆往教学楼赶。

        新生们则大包小裹地往宿舍走。

        两股人流相向而行，都很自觉地靠右行驶。

        冯峥跟着秦琨走上一座天桥。桥面不宽，但围栏很高，生怕有学生跳桥似的。

        “桥这边属于教学区，过去就是宿舍区。你吃早饭了么？可以在这买点吃的。”秦琨指了指桥下的美食一条街。

        冯峥看过去，档口一个挨着一个，每个档口前面都排了很多人。

        冯峥摇摇头：“不饿。”

        “哟！这是谁啊！”一个男生提着高八度的语调扭了过来。

        他又矮又瘦，音色很特别，导致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就比别人高了八度，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阴阳怪气。

        秦琨马上笑起来：“上课去？”

        “哎哟，要死了！”男生翻了个白眼，“一大早上通知我去梧桐社区开会。”

        “迎新吧？”秦琨问。

        “开什么玩笑，迎新是你们大二的事。我都大三了，让我跟你们一起去看小学弟么，我还要脸不要？”

        秦琨眉心一蹙，拍他一下：“你别瞎说！谁去看小学弟了。”

        “那这是谁？”高八度瞟了冯峥一眼，目光带着钩子似的在冯峥脸上驻足片刻。

        冯峥被他看得难受，脚下往后挪了一点。

        秦琨说：“这是冯峥，我跟你说过的。冯峥，这是白苏振学长，梧桐社区的负责人。”

        白素贞？？？

        别的地方不敢说，这腰扭起来确实像个妖精。冯峥心里冷笑了一声。

        “你就是冯峥啊，”白苏振来回打量，“天天听秦琨念叨你，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秦琨笑起来：“我弟，我老乡。我念叨几句怎么了？”

        “你一个本地人，什么时候又成了人家的老乡了？就看人家跟方恺是一个地方的，你就扯着老脸往上贴？”

        “你瞎说什么啊！我本来就是，我家搬来这的时候，我都八九岁了。”

        “行行行，你跟方恺是老乡行了吧？我祝你早日上他们家户口本。诶？要是上不了，上冯峥家户口本也行。冯秦氏。”

        白苏振对自己的笑话很骄傲，大笑起来。

        冯峥越听越觉得尴尬。

        明明自己一句话都没说，却感觉两人的聊天内容好像句句都扎在自己身上。

        还有那个方恺，冯峥压根不知道是谁。体院馆的学姐虽然生拉硬扯地把他俩放在一起，但也就是窃窃私语。白苏振的嗓门，桥下都能听见。

        冯峥顿感一阵烦躁，满脸都写着“关我屁事”。

        他握了握拉杆箱，晃了晃新生报道手册：“琨姐，我自己去宿舍就行，这地址都挺清楚的，你就别送我了。”

        “哟！”白苏振嗷得一嗓子，尾音悠长，“你看现在的小孩脾气多大？说两句玩笑话，马上就不高兴了。你还往上贴？热脸贴了冷屁股吧？”

        冯峥嘎巴嘎巴嘴，嚼了两口空气，肚子里生出一股无名火。

        秦琨啧了一声：“就你话多！冯峥，他就是毒舌，你不要理他。”

        白苏振撇着嘴，晃了晃脑袋：“我可不敢毒舌。这都是方恺的人，我哪敢惹啊？那都得当成祖宗供起来！”

        毒舌和嘴贱是两码事。冯峥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秦琨也很无语：“你什么时候能有点学长的样子？”

        白苏振马上斜着眼，发出一长串啧啧声：“平时一口一个‘白娘子’，你这时候知道叫学长了？”

        “那叫学姐，你同意吗？”

        冯峥鼻孔噗嗤一声。

        白苏振如鲠在喉，脸马上绿了。他使劲翻了个白眼，一扭身，走开了。

        秦琨冲他的背影喊道：“明天找你吃饭！”

        “我没时间！”白苏振一扬手，扭走了。

        秦琨看着白苏振气急败坏的背影，竟然笑了一声：“咱们走吧。”

        冯峥一头雾水。白苏振这个说话方式，如果放在他老家，早就被打了八百次了，秦琨竟然还笑得出来？

        秦琨解释道：“你别以为我们吵架了，我们平时跟他说话就这样。你要是让着他呢，他就得寸进尺。你要是给上他两句，他马上就消停了。属于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这都是什么路数。冯峥长出一口气。

        “白娘子现在是梧桐社区的负责人，大事小事他都说得算。还算有良心吧，对咱们学院还都挺照顾的。去年我们文艺对抗赛名次很不好，他硬是靠文笔写出一篇专访稿，特别轰动，不知道的以为咱们拿了冠军呢。”

        文艺对抗赛是文艺部每年的重头戏，秦琨之前说过。冯峥也答应过她，一定会进文艺部，今年和她一起努力在文艺对抗赛上拿个奖。

        但是今非昔比，冯峥现在对一切都没有兴趣。更何况他消失了一个月，秦琨这话，不像聊天，更像在试探。

        见冯峥没说话，秦琨问得更直接了：“说起来，你好像很久都没登录梧桐社区了吧？”

        冯峥顿感心头被谁堵上了一块大石头似的，没滋没味地啊了一声。

        “怎么没登呢？”

        “家里有点事。”冯峥不愿多提。

        秦琨长长哦了一声，见冯峥满脸都写着“闭嘴”，便也不好再多问。

        冯峥的宿舍在二楼，是标准的四人间。宿舍里没人，但三个室友的东西都在，大包小裹地堆在桌子上。

        他走去窗前，嵌开窗子。海风拂进来，在他脑门上扫了一下，他额前的头发轻轻一抖，受了惊吓似的。

        虽然宿舍楼层不高，但视野不错，天桥和宿舍区的大门尽收眼底。

        新生报道手册上面的待办事项有一大堆，领被子、领教材、办网络、买生活用品……最恶心人的是，这些事还都不在一个地方办。

        虽然秦琨在路上碎碎叨叨把学校给他介绍了一个底朝天，但他心思不在这，也没听进去几句。如今办起事来就吃了亏，一会儿迷路，一会儿找错地方，整整忙活了一天。等到所有事情都办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掏出电脑，连上网络，又看了看新生报道手册，确认该办的都办完了，长舒了一口气。

        繁忙可以让人暂时忘了烦恼。但一旦忙完了，虚空感会更加严重。

        室友都没回来。其实今晚整个宿舍楼里也没几个人。大部分同学都是家长送来的，基本都跟着家长在酒店住。像他这样一个人来报道的，寥寥可数。

        他打开音乐播放器，电脑里竟然自动播放出了一首哀乐。他马上关了软件，下意识朝走廊看了看。走廊里极安静，这要是被哪个同学听见了，八成以为这屋住了个怪胎。

        冯爸走得太突然，什么都没有准备，葬礼上要用的音乐都是他匆匆忙忙下载的。整个葬礼也很简单，想到这，他心中不免又一阵哀伤，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好，只盯着电脑屏幕发呆，眼眶不觉又湿了。

        一声惊雷。

        一股潮湿又清冷的海风灌进来，在他肩头推了一把。他回过神，走去关了窗，宿舍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十一点，宿舍熄了灯，周遭陷入一片黑暗。冯峥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睡意全无。

        几个大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窗户上，倏忽就连成了线。雨水在玻璃上流淌，把夜色划得千沟万壑。海边的天是丑婆娘的脸，说变就变。

        他掩了掩被子，蜷了起来，像块没有骨架的破布。

        窗子嘭得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在用头撞墙。

        冯峥看过去，什么都没有。

        没等他回过神，又是嘭得一声。

        那是黑色的球状物，像只地鼠一样在窗外忽隐忽现。它每一次闪现都精准地砸在窗框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冯峥定了定神，壮着胆子跳下床。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是不是冯爸来送他上学了？

        他推开窗，呼呼的海风夹杂着雨水溅落在身上。鼻子一阵瘙痒，他打了个喷嚏，探出头去。

        “诶！哥们！帮我开一下楼下的大门。”一个人影抱着个篮球压着声音喊道，语气里透着劫后余生般的喜悦。

        冯峥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但可以肯定，他早就成了落汤鸡：“你谁啊？”

        “我是你室友，回来晚了，宿舍封门了，你偷偷帮我开一下。”

        冯峥一皱眉，没明白他的用意：“你去叫宿管啊？”

        那人呼噜了一下脸上的雨水：“不能叫宿管，你别被她发现。我看了一下，她是从里面插上的，你一拽就开了。”

        “你叫什么啊？”

        “孔焕希！”

        一阵风吹过，几滴雨水飘进冯峥嘴里。冯峥呸了两声，叹口气。雨声太大，说话听不太清楚，他也懒得再喊。关了窗，他看看其他三个床铺上的名签。

        孔焕希，跟自己头对头。

        他小心翼翼推开门，蹑手蹑脚走到扶梯口，噤若寒蝉，生怕惹亮了声控灯。

        宿管阿姨房间的灯还亮着，他几近匍匐从阿姨窗下划过，来到大门口，定睛一看，竟是一把明晃晃的大锁。

        “你干什么呢！”宿管阿姨一声吼，眼睛瞪得像猫头鹰，像是抓到了越狱的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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