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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残冬夕阳


至于小约翰究竟是如何凭借自己的精彩表现博得了路易十一父子与自己哥哥的青睐,所有人又是如何在飘雪的圣诞狂欢夜中齐聚一堂、举行了数不胜数的庆祝好戏,我们在此便不作过多赘述——亲爱的朋友们,为一场精彩绝伦的欢乐时刻保留几分具有朦胧神秘感的猜想是让回忆“青春永驻”的妙方。不得不说,1482年的这场冬天并不算多么寒冷,至少此时的喀俄涅1相对于1481年末可谓极尽仁慈。气候回暖,雪已经化去了大半,只有在丛丛枝桠分岔的最深处才能窥见最后一点残存的皑白,这些冰冷的冬使者眼看着自己时日无多,便也自觉地退居到了春的幕后。鲜嫩油绿的新芽从枝头绽出,远远地簇拥着天际的太阳。候鸟振翅飞回北方的巢穴,巴黎城中的人们也总愿意走出门去采撷最后一点残冬的遗痕——或者说,那是春景初露的脚迹。

        (注1:喀俄涅为古希腊神话中代表雪与冬季的女神。)

        让我们轻悄拨动日晷的光影之轴,以鬼神般的法力将对于时间的窥望暂停于1483年1月6日——约翰·德·特洛伊所说的“全巴黎欢腾”的双重节庆,即远古以来就有的主显节和狂人节,与前一年所有故事开始的时候完全相同的那一日。

        这一天,照例要在河滩广场燃起篝火,在布拉克小教堂那里植五月树在司法宫演出圣迹剧。就在前一天,总督大人已派衙役通告全城。他们身穿神气的紫红毛纺衬甲衣,胸前缀着白色大十字,到大街小巷的路口吹号并高声宣告。一清早,住家和店铺都关门闭户,男男女女从四面八方拥向三处指定的场所。去看篝火,赏五月树还是观圣迹剧,要随各人的兴趣而定。这里应当赞扬一句巴黎看热闹的人,他们有古人的那种见识,绝大多数人都去看篝火,因为这正合时令,或者去观圣迹剧,因为是在司法宫大厅演出,那里能遮风避雨。大家仿佛串通一气,谁也不去布拉克小教堂墓地,让那棵花还不繁茂的可怜的五月树,孤零零地在一月的天空下瑟瑟战栗。

        自从去年选出了巴黎城历史上最惊世骇俗的丑人王卡西莫多后,司法宫大厅内便再也没了开展“愚人皇帝选举活动”的消息传出。同样,我们也无需再多言大诗人比埃尔·格兰古瓦先生究竟又在那里开展表演些怎样“精彩绝伦、广受欢迎”1的剧作表演,最后整座大堂又是怎样变得空寂无人——就连圣母玛利亚也都不想今年又在众人面前明断一回2,朱庇特演员米歇尔·吉博纳倚在角落的石柱上睡得正香。与1482年最大的不同在于,今日波旁红衣主教大人未曾驾临司法宫,而精致的贵客看台上也没了那群弗兰德使臣滑稽的身影:据传,王太子殿下——那位法兰西雄狮之子、舞台上众人赞颂的金海豚,与玛格丽特公主的婚约闹出了些矛盾,结果至今悬而未决——可悲的孩子,无论是出于对国土的谋略亦或是自己的爱情本心,这位早早被安排成为未来法兰西王后的公主在他眼里都实在是排不上名。弗兰德的使团对此也感到没什么面子,便连夜驱车赶回奥地利了。

        (注:1此为原著中格兰古瓦本人对圣迹剧的评价;

        21482年1月6日上演的圣迹剧名为《圣母玛利亚的明断》。)

        贵族们之间的变故过于频繁,如今的我们对此也属实无能为力。为了保持心情的愉悦与目力所及的洁净无暇,请让我们将目光投到更为贴近自然风物的城中景致,去览阅塞纳河这本无声的亘古之书,去谛听它的呢喃细语。

        “克洛德,你说这条河为什么叫''塞纳河''?”

        不必多言,想必各位读者都能猜到塞纳河边这两人的身份。

        夕阳的光晕映在克洛德灰蓝色的眼睛里,如同在海面上点燃起一片火焰——那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造物的撞击,塞纳河的粼粼波光似画卷般在他们的眼前展开,清冽的水里还带着些许残冬的凛气。河水汩汩流向西方,仿佛将要注入那片层染的红霞深处。而副主教则在自己心底的书海中寻觅答案,去回应她的呼唤:

        “心肝,关于这条河的名字,有两个传说——

        塞纳河(laseine)的源流,距巴黎城东南约七十法里。在一片尖峭竦峙的石灰岩丘陵地带,某个狭窄山谷里有一条小溪,沿溪而上有一个山洞。洞口不高,是人工所筑,门前没有栅栏;那洞里有一尊女神雕像,她白衣素裹,半躺半卧,手里捧着水瓶,嘴角挂着微笑。小溪就从这位女神的背后悄悄流出来。显而易见,塞纳河是以泉水为源的;据当地的高卢人传说,这位女神名塞纳,是一位降水女神,塞纳河就以她的名字为名。”

        他们坐在河边的一块巨石上。克洛德一边以低沉的嗓音缓缓说着,一边抚摩着那姑娘的鬈发——对方正把脑袋枕在他的膝上,似浅睡般迷迷糊糊地听着。

        副主教见状不禁笑了起来,他抬起头,凝望着洒满河面的斜晖——塞纳河上的冰已经完全融化了,它们与水波拥在一起,流向远方。

        “另一种说法是,距河源不远的地方有个村镇,镇内有个小教堂,里面的墙壁上记载说,这里曾有个神父,天大旱向上帝求雨。上帝为神父虔诚所感动,终于降雨人间,创造一条河流,以保永无旱灾。这个神父是布尔高尼人,其名在布尔高尼语中为''塞涅'',翻成法文即''塞纳''。于是这村镇和教堂教名均为''圣·塞涅'',故有人认为,塞纳河名来源于这个神父。”

        “''神父''…”

        那小姑娘枕在他的肩头喃喃道,脸上挂着微笑。她抬起手指,轻轻地在副主教外袍的胸口处画了个十字。

        克洛德挑了挑眉,垂下眼睛抚摩着她满头乌黑的鬈发,那目光如同薄雾笼盖在她的身侧。

        “我将信仰丢在了塞纳河里,塞纳女神或是波塔摩斯1或许会拾到它,连同着天主的虚影——谁知道这个世上究竟有没有所谓的''主''?又有谁可称得上真正地见过他?纵使从未真切地感受过,也总会有前仆后继之人甘愿沐浴在幻象的光芒中起舞——我的信仰融在河水里、消弭,如同盐融入水中、甚至是水滴入大海。平静的河面之下包藏的是暗流涌动,世间的变故从来不曾止息…”

        (注1:波塔摩斯为古希腊神话中的河神。)

        “克洛德…”姑娘低喃道,眼睛里闪烁出微光,“你说这世间会不会有一片乐土,没有国王也没有教廷,没有猎巫运动与搜捕屠戮,只有阳光、树木与清澈的泉流…?”

        副主教闻言沉默了很久,没有听见回应的爱斯梅拉达抬起头去窥望他的脸庞,只见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我希望有…唉,我真希望有…”

        他的嗓音听来如同声声破碎的哀鸣。

        “我只能寄此希望于三处——primo1,以后的人们能够拨云见日地击垮这一切,让一切被时间与理智而非宗教法庭裁决;secundo2,在我夜梦的深处,那无数次隐现的理想之地、人间的伊甸,我与你共同居住在那里,在寂静之中祈求永不醒来;最后…”

        (拉丁语:1首先,2其次。)

        他悄然叹息,唇边挂着一缕苦笑:

        “我们是被眷顾的幸运儿,乘坐着方舟各地漂流,如你所言,果真能找到那片乐土…”

        “亲爱的先生,这不重要。”爱斯梅拉达搂住他的脖子,轻吻上那苍白瘦削的面颊,“如你所言,''有你的地狱就是我的天堂''。我是一个流落四方的可怜孩子,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哪怕站在地狱的门前,也是我的伊甸。”

        副主教凝睇着她,无声地微笑起来,那笑容里有欣慰、甜蜜,也含着深切的无奈。

        “如今教会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利,论社会阶层,教士可谓是无与伦比,''世人灵魂的负责者''——人们如此称呼。我曾经在修道院里日复一日的祈祷,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悔过——或许我不该成为一个教士。哪怕我只是个异教徒的乞丐,但我能够娶你、让你做我真正的妻子,而不是隐瞒躲藏、流离失所…”

        他的脸上挂着泪痕。

        “教廷会绞死一切表现出背叛抑或是反抗独身、企图成婚的教士——''叛教者与引诱堕落的女巫'',结果都是被送上绞刑架。”

        “克洛德,那您怎么看待我呢?…”

        姑娘的心如同沉落在海底的古船,被咸涩的重压胁迫得喘不过气来。她的眉头轻轻蹙起,染上几分忧愁。

        “倘若有哪一天,我们真的被双双送上绞刑架——当然,''倘若'',我是说这种设想…您得相信我,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您身上。我在柴草的烈火之中最后凝望你一眼,然后心中无憾地与你共同走向地狱…如果我能让你逃跑的话,你乔装改扮;美丽的小姑娘,我能在地狱的门前为你唱歌,可我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你在人间另嫁他人…”

        “别说了,别说了…”爱斯梅拉达捂住眼睛,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我们会好好的…哪怕一生都维持现在这种关系也不要紧!神父不能娶妻,那您就不要娶我,让我永远跟在您的身后,当你的影子…”

        “''神父不能娶妻''…”克洛德低喃着,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随后,他凝望向远方的河流,夕阳已经快要落山,暗红色的斜晖洒满了整片旷野。

        一闪而逝的微光从他的眼眸深处涌出。

        “神父不能娶妻,他们在一生活着的时候都永远不能…”

        话音落了,副主教的脸上又掠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微笑。

        “别哭,我的心肝,”他用双手轻轻捧起那小姑娘的脸,啄去面颊上的泪珠,“我们当然会好好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也与你同在,你无论往哪里去,我必保佑你,领你归回这地,总不离弃你,直到我成全了向你所应许的。''这是我的誓言、永不背弃的誓言。[1]我们不仅能够活着,还能过上安定而又幸福的生活;我们会在一起看无数场日出日落,还能看到曙光初露、新世界向我们迎面涌来。我们会踏入那光芒,永世不相分离…”

        他又停顿了良久。

        “我都想好了…”

        副主教说完,便再不做声,随后用一个吻封住了她正欲张开的口。

        ……

        看她的神色,似乎在和我交谈;

        她虽然口齿不清,但她的嘴唇

        自会表现出一种美妙的情感——

        不可能没意义,这种太美妙的表情;

        她和我两心感应;在睡眠的时分,

        我们的脉搏共鸣,发出悄悄的声息;

        有一天,这奇异的避难处真叫我太高兴,

        两个婴孩叠起金贝壳作游戏,

        编织起飞越永恒的时间之路的翅翼。

        ——雪莱《致玛丽》

        ……

        在每一个缄默的瞬息,无数人生、无数人亡,有人在冷灰里翻找残存的星火,有人在易变中寻觅不渝,有人在短暂的飞逝之间,探求永恒的奥秘。

        据传,高居苍穹的神祗轻吐气息即可成风,挥招呼号,落雨便成万马千军。倘若这世间果真存在神明,或许亦徘徊于不息之河,对于他所戏谑的人间,千百年来堪堪施以一睨。

        以有穷的眼睛窥望无穷的世界,人以自己的形象,创造出神的模样。流变不止的是外部,还是我们的幻想?是渺渺无穷见证了身为过客的我们,还是我们早在自己梦魂的深处便诞下了无穷之子?

        请各位读者宽恕我这个喜爱梦呓的习惯——让我们对于如今的法兰西稍作俯瞰:王太子与玛格丽特公主的婚约遭遇危机,储君心中王后的雏形笼于重重迷雾;国王路易十一的病情再度恶化,库瓦提埃御医表面勤加治疗,实则早已是束手无策。1483年是法兰西的历史上波澜壮阔的一年——我们如今能以看客的眼光无比冷静地对此加以点评,并且用上这一颇为冠冕堂皇的词语去形容一切变迁;然而,还请各位千万不要忘记,对于当时天穹之下的所有山河风物,每个人都只是棋盘之上的一颗卒子。

        塞讷河的水奔涌流淌、永不止息。在夕阳沉落之后,从山底悄然升起的是那广阔的暮色;至于暮色之后又有什么,塞纳河见过一切,但它从未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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