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1483年（中）

“干杯！salud！porpoderreunirnos！…”（西班牙语：干杯！为我们的团聚干杯！）

        夜色沉静，窗外正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但这丝毫不曾影响屋内的温暖如春。在众人的欢笑声中，克洛班率先站起身、高举酒杯，向四周作了一番“致辞示意”；在他的身旁，爱斯梅拉达倚在克洛德的肩头捂嘴窃笑——她太清楚自己哥哥的发言习惯了；而弗罗洛副主教望着那小姑娘偷笑的模样，也不由得愉悦得眯起了眼睛；古杜勒嬷嬷披着姑娘们新织成的缀片坎肩，那些细碎的金属片如同星辰般映在壁炉的火光里；约翰和卡西莫多边打手势边开玩笑，早已闹成了一团。这是一场冬夜，但温暖的光明却始终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嗨呀！老师，您的厨艺可真是绝妙！”圣诞节前的日子如此寒冷，再加之格雷沃广场上没了爱斯梅拉达优美的舞姿与歌声，以至于人们都不太愿意出门，格兰古瓦通过杂耍赚取的赏钱也实在是少得可怜：这个穷苦的诗人已经几天没能饱餐一顿了。眼下，能在烛光中享受到副主教做出的佳肴，于他而言是一种莫大的快慰。酒足饭饱的格兰古瓦来了兴致，便又像往常那般滔滔不绝起来，“…天呐！这简直就是珍馐美馔，德墨忒尔1与赫斯提亚2戮力共创的佳作、上古时期奥林匹斯神山盛宴的稀世再现！我曾经认为君王的权威至高无上、享有整个法兰西最耀眼的荣光；现在一想，老国王路易十一又算得了什么？未曾品尝过您的亲手所制，便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阳光能够温暖人的身心，可在您的佳肴之中流淌着的是那生命的圣泉！法兰西厨艺最为高超的学者，学识最为渊博的厨神；我可以举出四十多句精彩的谚语，来证明您的存在于这世界的不可或缺。当人们发现一颗明珠的璀璨，就难免相应地要使另一颗明珠蒙尘——您因此不在法王路易的宫廷里担任御厨，也不曾对英王爱德华四世施以口腹的恩惠——这是整个法兰西的憾事，更是整片欧罗巴大陆的缺失…唉！食物若是能像雕塑与画作那般长存不朽，那么您的绝作便将成为卢浮宫内最为摄人心魄的珍宝！眼下，您不吝纡尊降贵前来一展厨艺，我这个小小的哲学家也得以从此涅槃；我从此再不钦羡东罗马帝国的君主，因为我拥有了比他们更为显耀的财富！法兰西的国土之中…”

        （注：1德墨忒尔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农业、谷物与丰收女神；

        2赫斯提亚是古希腊神话中厨师的保护神。）

        “嘿！差不多得了吧，格兰古瓦老兄！”听闻他这一番涕泗横流、夸张无比的吹捧之词，小约翰早就在一旁笑得喘不过气来了。他朝格兰古瓦做了个鬼脸，嚷着，“见鬼，天主的肚子！我可算知道你平时究竟是怎样摧残我亲爱的哥哥了！他悉心教导你的这十几年来，估计都被你这么个''好学生''折磨得沧桑了不少！”

        坐在中心位置的乞丐王克洛班想起了格兰古瓦曾经险些被吊死时的反应——这小子始终都是这么浮夸。不过，被轻松与喜庆氛围感染的他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位乞丐国王大人可是最爱过节与看热闹。

        ……

        很久很久以前，你打开天国的南门，降临混沌初开的大地。人们冲了房屋，欢笑着、舞蹈着，喜极欲狂，互相抛掷着花粉。

        岁岁年年，你都带着你第一次走出天堂时撒在路上的四月的鲜花来到人间。因此，你的花的浓郁芬芳里弥漫着如今已成梦境的岁月的声声叹息，那已消亡的世界的眷恋情深的哀思。你的轻风里满载着已从人类语言中消失的古老的爱的传奇。

        ——泰戈尔《爱者之贻》

        ……

        当那丰盛的晚宴终于告一段落，克洛班大手一挥，奇迹宫的众人都捧出自己的礼物盒——相互赠送礼物，也是当时圣诞节中极为重要的环节。

        作为乞丐王国的“三位大君”，乞丐王、埃及公爵与伽利略皇帝自然少不了手下给他们“上贡”；不过，对于五位突然来访的客人，各位兄弟姐妹也并未冷落他们。他们纷纷将自己的礼物分享出一部分，很快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直到这时，一直在指挥与忙碌的克洛班才真正得以仔细打量“弗罗洛夫妇”两人：只见爱斯梅拉达金装银裹，穿着貂毛领的酒红色裘皮长斗篷，露出里面刺绣精致的厚绸缎裙装，蓬起的褶边领口缀满了珍珠，绿宝石的耳坠在她的鬓边映出明月般的光华…反观弗罗洛副主教本人，他依然只穿着一件不起眼的黑袍，如同一只暗夜里的乌鸦。看到这里，克洛班不由得惊诧得瞪圆了眼。

        “嗬！弗罗洛副主教，咱们的妹子交给您可真不错！您可比格兰古瓦那混小子强多了。”克洛班赞叹地拍了拍副主教的肩头，那眼神盯得克洛德心下有些不好意思，“一看您就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一定会对妹子很好！”

        那刚恢复单身不久的诗人再次被自己的老大嫌弃了一番，不由得在一旁暗自腹诽与嘟哝；约翰看着自己的哥哥已经顺利取得了奇迹宫老大的无比信任，再看cherebelle-soeur名义上的“前夫”那副凄惨又郁闷的神情，就更加洋洋得意了。他在格兰古瓦的身边坐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那可怜的哲学家不假思索地抬起头——他低估了约翰的脾性；正当他以为那金色鬈发的少年会像小山羊嘉莉那样为此刻的自己带来欢乐时，小约翰却只是摇头晃脑地斜睨了他一眼，还装模作样地对格兰古瓦不住摇头叹息——这简直就是雪上加霜，那诗人险些像曾经的小百合那样被气得晕了过去。

        “哎呀！我居然都没有给你准备过什么礼物…”爱斯梅拉达望见远处的一对对年轻恋人们都纷纷向自己的伴侣递上了礼物盒、幸福地拥抱在一起，她垂下眼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天哪，克洛德…”

        “噢？这有什么！”副主教搂住那小姑娘的肩膀，把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轻摩挲着，在她的耳畔低语，“三十年了，我在这人世间虚度了三十年，天主、圣坛、教袍，不幸的人呐！…或许是命运在戏弄我，让我活了如此久才得以见到你，不过好在我们如今终于得以相拥…我从来不敢奢望您赠予我什么，因为这个可怜的教士已经从他的小女孩那里得到了太多了——您改变了我的生命、我的意识、我的一切，又赐予我爱与新生。你给了我如此丰厚的馈礼，我的言语与行为反倒因此显得软弱苍白；只要你愿意陪在我的身边，于我而言便胜过了一切——是的，您、您本身，就是我此生所能拥有的最好的礼物。”

        “圣母啊！这是爱，是爱！”

        一向不信天主的乞丐王望见这一幕，都不由得叫了起来。这声高呼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两人的身上：这对温情脉脉相拥的爱人，如油画般的美眷与她的教士先生，这幅爱的画卷要胜过一切瑰丽的风景。

        整座奇迹宫都安静了下来——这次没有人鼓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恋人们长久地凝睇彼此，也都从对方的眼眸深处寻觅“永不分离”的誓愿；三位大君坐在一起，为他们那终于找到毕生幸福的小妹暗暗抹泪；约翰、卡西莫多、格兰古瓦和古杜勒嬷嬷也都默不做声，他们已亲如家人，面对这场深挚的爱恋，内心的震撼与喜悦超越了所有语言。

        “在这1482年12月24日的圣诞前夜，这个伟大的节日，我提议——让我们为咱们的妹子与她的副主教恋人、弗罗洛先生——重新举行摔罐仪式！”

        “好！好啊！”

        屋内的呼声响彻云霄。

        曾经的三位“行刑吏”闻言，都识趣地赶忙冲上前帮忙；他们的默契一向超乎寻常，不一会，一座木板高台便在大厅的中心拔地而起。但在今夜，这不是安置绞刑架的底座，而是见证这场惊世爱情的仪式圣坛。

        从1482年的初春到初冬，对于奇迹宫内的逢凶化吉，众人有目共睹。这变化来得突然却又可喜，幸福的海洋环绕着他们，深夜的烛光也为这对恋人加冕。

        “我是奇迹宫大王，让我来主持！”乞丐王克洛班无比激动地踏上木台，用他那只粗壮的胳膊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痕。

        而埃及公爵含着泪，一言不发地拿来一个瓦罐，把它传给了伽利略皇帝纪尧姆。

        “我！还有我！克洛德老师，lafemmedesonmaitre（professeur，法语：师母），您二位可千万别忘了我！——”

        在众人意料之外的惊诧目光中，格兰古瓦也纵身跳上高台。他从纪尧姆那里接过那只瓦罐，又郑重地将罐子递到了弗罗洛副主教的手中。

        “亲爱的老师，我的义妹——爱斯梅拉达小姐从此就托付给您了！这只罐子就由我——您的诗人兼哲学家学生呈上于您，连同着其中蕴藏的无限祝福与无限期望。我将为您谱写下整个法兰西最为杰出的赞美诗与圣迹剧，让您的爱情化作永恒，在欧罗巴大陆奔流的风声之中传唱不朽。请您接受弟子的一点心意，摔碎这只象征着爱与责任的瓦罐吧！”

        “没错，弗罗洛副主教、姻亲，咱们奇迹宫的好兄弟！把它摔到地上吧！”

        乞丐王克洛班带头高呼着；随即，整座奇迹宫也都响起了欢欣的呼声。

        克洛德颤巍巍地伸手接过那只粗糙的瓦罐，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将它捧在手中、轻轻抚摩了良久——他无数个日夜的思念、他心爱的小姑娘的形象、周遭满含祝福的呼喊、毕生难忘的挣扎与解脱…这一切如同洪涛般从他心上的堤坝决溃而出，化为他眼底的泪光，最终积累为塞纳河涌动不息的流波，尽数从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潸然落下。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瓷声响，那瓦罐被决然摔落在地上；不是裂成四瓣，而是在猛力冲击之下支离破碎，那瓦片散落到了很远的地方，连同着长久的回响，随后便是一片寂静。

        “好！太好了！——”克洛班振臂高呼道，他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老兄，她是你的妻子；妹子，他是你的丈夫。婚期——持续一生！”

        所有人都在抽泣，同时也在奋力地鼓掌。

        “天呐…女儿，我的女儿…！”坐在木台最前方见证这一切的古杜勒嬷嬷感动得失声痛哭，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浸满了她眼角岁月蜿蜒的沟壑——这是这位可怜的、历尽苦辛的母亲此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女儿“出嫁”的喜悦，胜过了她自己远去的青春、胜过了一切。她哭得全身颤动，如同教堂内鸣响的钟，喜悦在她的胸膛中澎湃，最终堵住了她那想说出口的无限话语，“我的女儿得到幸福啦…圣母啊！我心爱的女儿…还有大圣人克洛德副主教…噢！…”

        作为一家人，约翰和卡西莫多分别坐在古杜勒嬷嬷身旁的左右两侧——两人早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一般。他们与古杜勒嬷嬷拥抱，试图帮这位慈爱的老妇人拭去脸上的泪水，然而，他们自己的模样也都显得分外“狼狈”：

        只见卡西莫多那始终干滞而焦炙的独眼里，一大滴泪珠滚动，并顺着因激切感奋而久久抽搐的畸形脸庞，缓缓地流下来。也许这是这个苦命人流下的第一滴眼泪。

        而小约翰的反应更是夸张——这个喜剧里的小丑角般的少年，平生第一次彻底收敛了那副嬉皮笑脸的神态。他的面颊呈现出一种有些滑稽的扭曲——感动的泪水与欢畅的大笑同时凝滞在那张漂亮的脸上，表情因太久未曾动过分毫而发僵。他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剧烈地抽动着肩膀，甚至被自己决堤的泪水呛得剧烈咳嗽。

        “哥哥…哥哥！…”

        小约翰实在忍不住了，他分外嫉妒台上的格兰古瓦分走了自己兄长的喜悦，便也立刻冲上台，一把紧紧抱住克洛德。

        随后是卡西莫多、古杜勒嬷嬷，后来是埃及公爵马提亚斯、伽利略皇帝纪尧姆，再后来是奇迹宫里平日与爱斯梅拉达关系最为亲密的几位姐妹…所有人都拥抱在一起，无声地抽噎着。

        此刻，这座小酒馆变得很安静。天上的星辰与飞雪微笑着注视这一切景象，连同着炉膛里的火光、相互交换的真心，一起织成1482年末这场最为幸福的圣诞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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