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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公爵府(中)


古往今来,贵族之间见了面,无论如何总得先相互寒暄一番:这既是一种礼仪,也是一种假面具。而他们所能发起的话题总不外乎这几点——府邸、贡禄、马车、名誉、珍奇古董、脂粉美人(当然,红衣主教们认为自己的情妇身份微贱,拿不上台面,所以也都“识趣”地对这一项缄口不谈)。

        以下是一小段由勃艮第公爵莽夫查理发起的问候之词——此人倚仗着自己在所有客人之间身份最为高贵、又与府邸主人波旁红衣主教有姻亲关系,便不无得意地率先开了口。虽然这番说辞陈腐老套而又极为乏味,但还是烦请诸位朋友耐着性子听下去:

        “多时不见,各位枢机主教1先生们,看到你们这么健朗,我由衷地高兴。”

        (注:“枢机主教”为“红衣主教”这一职位的别称。)

        说着,他沿大桌扫视了一周,脸上浮现出训练有素的、极为热情的笑容。不过很显然,他的这声问候有意无意地没有包括那位年轻的图卢兹伯爵阁下,因为在座的余下四人之中,只有这位大人并不是教廷官员。

        莽夫查理的身旁响起了轻细的附和声,无非是吹捧他位高权重、宅邸奢华之类的辞藻。待这段冗长的恭维过后,他们终于逐渐步入了此次集会的正题——

        “你们得到的消息怎么样?”勃艮第公爵挑了挑眉,眯起的眼睛里闪露出狡狯的光,“我听说法王老路易的病情一日比一日严重,看样子估计是再撑不了多久了。”

        那口模样野蛮的“大钟”,约翰·德·拉巴吕红衣主教咧了一下脸上的横肉,以十分笃定的语气开口接道:“自从我买通路易十一身边的御医雅克·库瓦提埃…嘻!这位曾经帮助我们的蜘蛛国王陛下设毒酒之计害死爱德华四世[1]的法兰西朋友,他在背叛了夏月皇家葡萄园的佳酿后,又亲自背叛了他的主人——他告诉我,他到了这个时候还在用人头骨、琥珀和牡丹根的药汁去治疗老国王的中风症!”

        “圣母啊!”一听到这里,德·圭耶纳大人也不禁嗤笑起来。他削尖的两腮凹陷进去,丝毫不见肌肉和血色,牵起嘴角时也像船舶与礁石相撞那般硌硌作响。事实上,当拉巴吕红衣主教从库瓦提埃大夫口里套出这条讯息时,他便立刻给圭耶纳大人写了一封密函告知此事。这位主教先生本人曾经担任过医生,自然也听闻过这个荒谬的药方,“我宁肯相信杖责驱逐体内的恶灵能治好国王的病,也不相信他的神药!…不过,他这倒也间接地帮了我们,毕竟法王路易早一天入柩,我们的计划就可以早一天开始施行…拉巴吕先生,您是怎么跟库瓦提埃御医聊起这件事来的?”

        “噢,这实在是太容易了,”坐在他身旁的胖子耸了耸肩,那件红袍子也被绷得紧紧的,“既然他喜欢什么,那就给他什么,训练任何一条猎犬也都不过是同样的道理。”

        “他既然那么喜欢金银,我就给他一笔钱——他不是拿典狱和司法宫典吏的俸禄吗?不是还有领地上那些房舍、货摊、客栈、店铺,每年都收租金吗?在特里埃勒、圣雅各、拉伊河畔圣日耳曼各地征收的通行税…每年一百二十利弗尔…得!还有御前任参事之职,领取固定的俸禄;波利尼的领地,国王给他的御医赏钱…我可不想一条条地罗列开,这个蠢家伙!总之,我不过给了他两千利弗尔,相当于他将近十年的收入,他就眉开眼笑,什么都愿意同我这个朋友''分享''了。当然,比起我的领地贡禄,比起我们所需要的东西,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必要的小小牺牲而已。”

        “嘻!他还真是我们''忠实的朋友'',您说得不错——是''猎犬一样的''忠实!”这副骷髅也笑起来。他坐在这样一位气喘吁吁、满身赘肉的人旁边,在幽暗的烛光里未免显得滑稽而又有些恐怖。

        莽夫查理已经有好久一会不曾说话了,他不甘沉默,也加入这阵话语:

        “拉巴吕红衣主教大人,智者啊!当您向我通报你的发兵计策时…这是一幅杰作,详尽而又周密,天衣无缝、滴水不漏!bravo!我已经能想到王太子仓皇流离,王位转而落在…”

        (注:“bravo”为拉丁词,意为“妙极了”。)

        当然,这其中还有马赛主教——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名叫阿洛岱;有圣德尼教区的教长;又有哪一个名叫罗贝尔·德·勒皮纳斯的牧场圣日耳曼修道院院长,是路易十一的一位情妇的兄弟…

        ……

        他们嫉妒,他们残杀,人反而称赞他们。

        然而上帝却害了羞,匆匆地把他的记忆埋藏在绿草下面。

        theyhatedandkilledandmenpraisedthem

        butgodinshamehastenstohidehishegreengrass

        ——泰戈尔《飞鸟集》

        ……

        当这几位先生正陷入相互串通的狂喜构想时,另外两个人——波旁红衣主教大人与图卢兹的伯爵阁下,却始终没有做声。

        作为波旁公爵府的主人、也是此次密谋聚会的东道主,查理·德·波旁先生始终保持着一种法官般不偏不倚的公正温和,他的脸上是淡然而又深沉平静的微笑。这位大人恪守为臣之道,忠心依附于权势:可以想见,这些荆棘丛般芜杂的姻亲关系给他制造了重重困难,随处布下各种各样的暗礁险滩,他长期在路易十一和莽夫查理之间周旋,犹如灵魂之舟行驶在卡里布迪斯礁和希拉礁[2]之间,左防右躲,才不至于像内穆尔公爵1和圣波耳统帅2[3]那样,撞得粉身碎骨。

        而这位图卢兹伯爵阁下的反应,却显得十分异乎寻常。

        俊美的青年一言不发,缄默地望着窗外。随着他目光的逡巡,窗外的景物也在不断地变换——他一会儿看到花园,洋溢着暮秋早晨的凛气,一会儿是房屋的另一面景象、另外一些雕像,一会儿是西班牙式的内院,夹在广厦之间的四方形小院落,铺着石板,长着苔藓,显得冷冷清清;他有时见到溪流,有时又见到塔楼。他的思绪已然步入某个意外的境界。

        在他身侧的墙边,摆着一张西班牙式的长躺椅,底部是银制的,坐垫和缝边都用轧光的白缎子做成:躺在上面的人脚边还可以卧一条狗,从而产生了“脚边的狗”这个词,法语中的长沙发(canape)就是这么来的。在靠长沙发最近的那面墙上,挖了一个气窗似的方洞,上面堵一块红色的银板。这块板像护窗板一样装有铰链。红色的银板上用乌银镶嵌一顶金色的王冠,上方固定着一个即便不是金的,至少也是镀金的银铃。

        这位阁下始终默不作声,白皮肤笼在幽暗摇曳的烛火里,半垂的眼睑底下藏着一双闪光的眼睛,显出一种淡漠的倦容。他盯着这一切,面无表情,只有唇边挂着一丝戏谑般的微笑,如同在看格纳费龙1表演闹剧。

        (注:1格纳费龙是法兰西木偶戏里的丑角。)

        1482年是一个并不太平的年份,至少对于历史而言,这一年之中所隐藏的变故实在太多太杂:波旁红衣主教的表妹玛格丽特·德·勃艮第郡主同他表弟维也纳的储君查理殿下的婚事,究竟会产生什么后果?奥地利大公和法国国王的虚假亲善关系,究竟还能维持多久?法国王太子查理八世与弗兰德·玛格丽特公主的婚约是否果真能如使团所预想的那般圆满缔结?[4]路易十一的顽疾日益加剧、命不多时,欧罗巴大陆的列强也纷纷觊觎着法兰西至高无上的王位…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战乱前的和平。法兰西的王位最终会落于谁手?一切都还只是悬而未决,而又令王公贵胄们趋之若鹜的谜。

        ……

        不幸的是,在压抑人性的游戏中,事物的真正意义几乎是微不足道的。大家以表象论输赢,计较可怜的得失,人们都被表象上的失败束缚住了手脚。

        ——圣埃克苏佩里《夜航》

        ……

        终于,当这位图卢兹的伯爵阁下终于肯对于他们的喧嚷声施以一睨时,他听见了如下的议论:

        “民众不擅讲理,却善于行动。他们确实经常犯罪,但往往也是英雄,为了信仰或主张而敢于牺牲的主要也是群体。人们以光荣和名誉来激起他们的热情,就像十字军东征[5]时期那样,让他们赤手空拳、腹中空空地投入战斗,把背叛者赶离耶稣之墓。”

        莽夫查理挑起他杂乱的粗眉,重新开始担任谈话的首领。

        “当文明的大厦被虫蛀时,让它轰然倒塌的,永远是群众;文明仅由有知识的贵族创造和掌握,而绝非群体。在群体中,积聚的是蠢事而不是智慧。”

        这是几段煞有介事的高谈阔论——在步入正题以前,贵族们总得对于他们所操纵已久的民众剖析一番。

        终于,他们的话题又逐步回到了这次的预谋上:

        “法兰西的子民们狂热渴望某种东西,但不会渴望得太久;他们的思想不能持久,他们的愿望也同样。人们屈从于权威,却不怎么会为善良动心。对他们来说,善良是一种弱点。他们从来不同情宽厚的领袖,而是屈服于残酷压迫他们的暴君,总是把暴君抬到至高无上的地步。”

        这是拉巴吕红衣主教的声音——他总是带着那种特有的抽气声,如同烟囱被堵住一般。

        “改变一个时代的统治,得先激起法兰西人民的狂热。能使群众激奋的东西很多,群体总是服从它们,然后行动起来——他们很容易变成屠夫,但也很容易成为殉道者——只会被极端的感情所打动,也希望夸大英雄人物的感情,总是放大他们的优点和品德。他们不会思考,不会推理,对再怎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深信不疑,或者说,最不真实的东西往往最能打动他们。”

        “倒戈,推翻老路易统治的根本是一种倒戈。倾向性的意见,态度与权利的倒戈,观念、感情、激情和信念的传播会比风暴更为猛烈。动物一旦结成群体也会如此。马厩里的一匹马有什么怪癖,很快就会被同一马厩里的其他马所模仿。几头绵羊产生恐慌和混乱,很快会波及整个羊群。”

        其中又有一个人附和道。

        “学问虽然取得了种种进步,但现在还不能给民众提供让他们着迷的理想。由于迫切需要幻觉,他们便像趋光的昆虫,本能地扑向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雄辩家。

        人民所需要的不是仁厚,他们所需要的是幻想。今天,这种幻想笼罩在由过去堆积而成的废墟之上,未来是属于它的。群体从来不渴望真理。面对他们不喜欢的明显事实,它们会转过身去,宁可把谬论奉为神明,只要这种谬论吸引它们。谁能让他们产生幻想,谁就能轻易地主宰他们。”

        波旁公爵府可不仅仅是一座简单的、供波旁公爵大人居住的府邸:圣日耳曼-欧塞尔王家教堂的忠厚信女们,晚上从灯火辉煌的波旁府窗下经过时,不止一次大为惊骇,她们分明听见白天还给她们唱圣诗的那些嗓音,又在碰杯声中大唱教皇伯努瓦十二世的酒神颂歌。而眼下,它显然承担起了更为阴暗与不为人知的职责,巨大的风暴正在这里悄然涌起——这几位大人们正打算掀开战乱的一角,将微缩过的、与曾经那场百年战争相似的动荡引入法兰西的国境之内。

        残忍与破坏的本能是与生俱来的,它蛰伏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那些力量装聋作哑,对弱者冷酷无情,根本不懂得怜悯。

        通常,我们不能把这种破坏本能用在同类身上,只好拿动物开刀。那么多贵胄们喜欢狩猎,这与群体残酷的行径如出一辙。他们慢慢地虐杀手无寸铁的受害者,表现出一种十分卑劣的残忍。

        这是一个神权与王权表面互不进犯、实则抵死相争的时代,英法的战乱不过才结束将近三十年,教廷花天酒地、血腥屠戮的阴影正腐蚀着所有人的心灵。然而在法兰西,这副虚假的和平表象又究竟还能持续多少时日?我们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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