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程暮花（二）

“少爷？”苏绾姜睁大眼睛，手无意识的朝程暮花伸去，却不知道要抓什么。

        鲜妍疲倦世俗的少年，抓住她的手，带她抚上自己震动的白净脖颈，垂眼然后抬眼直视她，长睫毛像簇拥着那清澈眼眸的花瓣，美好的舒展开来，她才发现他的眼下有一点小小的痣。

        他开口，从喉咙里发出很少使用声带的嘶哑啊音，他平复了一些气息又开始尝试发声，这一次是断断续续的句子，“我……不是……哑巴”声线很是少年，凉凉淡淡，白开水一样，但听起来很古怪，没有情绪，像是木偶发出来的似的，难听得他自己都皱眉。

        苏绾姜眼睛亮晶晶的，之前的眼泪仿佛是错觉似的，“少爷是装的哑巴吗？啊，估计是太久没说话了，我去倒些蜂蜜茶润润嗓子，少爷的手也好冷，我也去拿个暖手的手炉来。”

        程暮花体弱，手脚一年四季冷得像冰，苏绾姜对此没少下心思。

        不需要手炉，她的手足以温暖他，一直到心上。

        程暮花不让她离开，他又说话，艰难却很努力，“你……一直……要……要……在我的身边。”

        苏绾姜笑了，握紧他的手，“当然，我哪里去呢？”

        她不问为什么他装哑巴，一如别人只会惺惺作态关心他自残的身体，肆意猜测他是不是内心扭曲，只有她会忍着难过，给他缝补好身上的伤口。

        如同苏绾姜在他身边，不止一次的警告自己不要逾距，可依旧无法阻止心意脱缰一般，他程暮花又何尝不是被她无微不至的心意俘虏，甚至于忘记自己没有希望的未来，而去索取一个长久的承诺。

        往事相处点点滴滴在苏绾姜收拾小院的时间里，在她脑海里转了个大概。

        她热好饭菜，准备热身的参茶与手炉，已经接近傍晚。

        程暮花在一群大声调笑的小厮的簇拥下回来，像只披着夜色满身疲倦的蓝色蝴蝶，和身边聊着哪个恩客大气和低俗笑话的人群显得格格不入。

        小院门开了，小厮们送人到了，嘻嘻笑着离开，提着纸灯笼的少女从门后探出脑袋来，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她穿了件他送的石榴裙，上身一件绿色褂子，梳双髻，像个从古代壁画里逃出来的小宫女。

        程暮花看得久了，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去，就被她拉进院子。

        院门和房门被她小心的关上，自从她知道程暮花能说话的秘密后，就和他有了不用言说的默契，两个人很好的谨慎的隐瞒了这件事。

        “今天又是怎么的？真是她们说的那样，你不在手上割一道就不舒服？”她气得额头上的几绺头发几乎竖起来。

        才当他贴身婢女几天，苏绾姜愈发像个慈母和严父的混合体，程暮花是个无可挑剔的主子，他宽容的忍受她带来的甜蜜责难。

        “隔了挺久没割了，”程暮花脸上没有表情，说的话却很气人。

        他纯良的皮囊下藏了颗蔫坏的心，苏绾姜愈发暴躁的脾气全拜他所赐。

        “什么？”果不其然的苏绾姜秀眉倒竖，美目圆睁，像只气鼓鼓的松鼠。

        苏绾姜又一次在他目光里败下阵来。

        她叹了一口气，像往常一样给他打点好一切，想把手炉给塞到他的手上时，他摇摇头，把手炉放在一旁，握住她的手，道：“这样就好。”

        她是站着的，程暮花抬起头看她，眼神依恋又诚恳。

        “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少爷你要这样伤害自己吗？”她问。

        “关花娘每一天都会把我的情况告诉那个人，我不想表现得正常，”程暮花疲倦的低下头沉默了好久才回答她，“不要问我那个人是谁，我不想说。”

        “装哑也是这样的原因吧，”苏绾姜道。

        程暮花没有正面回应她的问题，只是说：“绾姜，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也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我，不知道怎么说。”

        他不知道怎么说的事情，苏绾姜在心里隐隐有了个大概。

        程暮花那个被栖月楼收留的母亲叫做程伶，出生后，他就跟着母亲姓。

        程伶因为病重被关在城郊的一个小院，苏绾姜曾经提出来要接她到程暮花的小院里来，她有信心可以照顾两个人，但是关花娘拒绝得很彻底，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每一次程暮花去看程伶的时候，关花娘就会让人蒙住他的眼睛，送他进马车让两个人一起看住他，然后才到城郊的小院，苏绾姜自然是被完全排除在外的。关花娘用程伶这种名为照顾，实为软禁的举措，将程暮花牢牢的绑在栖月楼里，程暮花是一个孝顺的人，三天不去看程伶他就坐立难安。

        程小爷幼年的时候喜欢跳舞，懂事后不喜金银，不喜财宝，更不羡达官显贵，只想和自己喜欢的姑娘和母亲生活到老。

        苏绾姜是一个混身的谜题与他不相上下的姑娘，这也是他觉得她们能够互相理解的原因之一。

        程暮花夜里一向睡得浅，一天夜里，一个漆黑的什物从窗子外面滚进来，夹带着外面的寒风骤雨，窗边被苏绾姜细心照顾的一盆兰花被摔在地上，声响把他给惊醒了。

        他看见黑暗里那什物慢慢站起来，慢慢成为一个人形。

        窈窕的少女身形，程暮花摸向枕头下的手一顿，心却立刻安下来。

        “绾姜？”他问。

        那黑色的人形慢慢靠近，血腥的气息若有似无。

        “你受伤了？”他担心问道。

        苏绾姜的脸在他完全适应了黑暗之后完全的清晰起来，她和平时里的乖巧甜美的模样完全不同，她束着很高的马尾，穿了一身纯黑的夜行衣，雨水完全打湿了她全身，窈窕身段完全暴露，她表情也完全变了，冷艳飒爽，像是夜里绽放的一朵罂粟花。

        刚一开始，程暮花以为她是肩膀上背着细棍一样的东西，后来凑得近了，他才发现，她的肩膀上插着三只铁箭。

        完全穿透了肩膀，箭头狰狞的在她的锁骨处凑出鲜血染红了她的身体上大半衣料。

        她面无表情，仿佛肩上的剧痛不存在似的。

        程暮花猛得从床上起来，关切的握住她并未受伤的另一头肩膀：“苏绾姜，回答我，发生什么了？”

        苏绾姜冷峻得像铁石一样的眼神开始聚焦，她呆呆看着程暮花关切的眼睛，声音嘶哑道：“我……刚刚差一点死掉，我不是有意来吓你……就是想来看看你……”

        之后程暮花后脖颈一痛，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苏绾姜还是他记忆里机灵小婢女的模样，仿佛昨天晚上的事情只是他的一场梦般，他用手想去触摸她的肩膀，她像条鱼似的灵活的躲开了，身手灵敏得不想一个普通人。

        “你那么精通缝补伤口的原因，是不是你的身份不是普通人？”程暮花问她。

        苏绾姜回他一个无辜的笑容，“少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把我的房间打扫得很干净，但你连夜找不到一模一样的兰花，那盆新的兰花只有一个花苞，”苏绾姜转头，脸色复杂的看着他，程暮花笑了，“之前的兰花，我知道，它有一个花苞被藏得很深，也难为你要恢复那么多细节，伤口还疼吗？”

        苏绾姜看着他，莞尔一笑，“我们扯平了，等我坦白身份的时候，你要告诉我你的其他秘密。”

        程暮花也笑，“好，不过我有一个问题，”他迟疑了一下，“你那么爱哭是装的吗？”

        “对，”苏绾姜痛快的点头，“我会偷偷掐自己大腿。”她答得半真半假。

        干她这行的人，为了不被轻易抹杀都会加入一些组织，她加入的是岽国最大的杀手组织，头儿要求她潜入的同时最大程度的取得程暮花的信任，跟着任务一起送来的书信上说，程暮花生性善良，或对软心肠的人心生同情。

        程暮花一板一眼的纠正她：“此条只对苏绾姜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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