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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


柳芽也是今年外科刚招进来的实习护士,来医院的时间只比张怀月早了两个月,去年年底才刚满的18岁。这姑娘生性活泼,又是个自来熟,没过多久便在医院的各科室里混得如鱼得水。和张怀月这个沉闷内敛,来了医院半个多月连人都没认全的新人完全是天壤之别。

        大家都是新人,自然要报团取暖,所以两人的关系处得不错,也因为这个原因,张怀月虽不怎么爱跟人打交道,却也从柳芽这听来不少医院的小道消息。

        柳芽口中的这个‘白面儿’本名叫作白缃婷,是住院部里的一名主管护师,因为人长得白净,所以被人私底下编排了个歪名,唤作白面儿。

        张怀月刚来医院时便听到过好几种版本的闲话,大略都是在说这位白护师是江城公共卫生局的某位参事推荐入的院,似乎是因为她和卫生局的某位大人物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因此医院行政处上下都颇给她几分颜面。

        只是这位关系户似乎不是个容易相与的性情,时常听闻其仗着背景深厚对医院其他同事颐指气使,对交到手中的工作推三阻四,故而在医院里的风评和人缘很差。

        张怀月毕竟和护士们的恩怨情仇隔了一层,虽对柳芽他们这帮饱受夹板气的低年资护士们深表同情,但却也爱莫能助。

        只能安慰她,“反正和你关系不大,能躲就躲着点吧。”

        “唉——”柳芽趴倒在办公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就怕迟早有一天逃不过要跟白面儿一块值班,她那人你也知道,没事都要找借口作妖,这种时候还能不拼命躲事?万一到时又出了丢药的事,她后头有人倒是不怕,背锅的肯定是我。”

        这倒也的确是个问题,张怀月皱皱眉,迟疑着道:“要不,等你实习期满不用上级医护再监督以后,我从这边多给你派点活,你就躲着点药房的工作。”

        柳芽闻言忙支棱起脑袋,正要开乐,下一瞬面上的表情又垮了下来,“今年附校毕业的医护那么多,几时才能轮到我转正啊……”

        说罢,又垂头丧气地扑倒在桌上。

        张怀月见状,也只得摇着头叹气。

        说来,仁济医院丢失药品的事已经有一阵子了。

        其实这在各大西医药房都不是什么罕见现象,民国时期由于大部分西药都只能依赖进口,价格高昂,于是医药行当的从业者贪图黑市的巨额差价,倒手药品牟取暴利的事情层出不穷。

        一般来说,若只是少量的账目不平,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过去了。只是今年医院的年末盘点中,药房库存竟出现了极其严重的数量不足,经济损失竟有数千元之巨。

        问题一下子严重起来,消息传开,医院上下都为之震动,药房负责人被撤职查办,院长亲自下令行政保卫科立即严查,整个医院的气氛顿时风声鹤唳。

        仁济医院的取药流程有着严格的规定,正常情况下,药房的药剂师只会根据医生的处方按规定提供对应药品,并且每次取药都会记录在案。保卫科科长调查了近几个月里所有的药房出药记录以及仓库账目,账目上却都没有发现任何问题,那么丢药就只能是医院的内部人员监守自盗了。

        而在医院里,有机会接触仓库钥匙的,唯有药房的相关人员以及值班护士。于是嫌疑目标很快便锁定在了药房库管,药剂师以及护士们的身上。

        但一轮轮的排查下来,任凭医院的保卫科如何问话取证,事件始终没有丝毫进展。药房与护士站之间的气氛也是日趋剑拔弩张,双方展开了漫长的推诿扯皮,所有人都对相关事情避之唯恐不及,生怕一不小心惹来一身腥。

        而柳芽作为新人更是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张怀月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尽量宽慰她,“你是新来的,医院丢药都好长时间了,怎么也不可能怀疑到你头上。”

        柳芽翻了个面,把脸贴在桌子上继续唉声叹气,“唉,希望如此吧。”

        这天张怀月在家里休息,便与房东借了天井用来待客。

        早饭过后没多久,一对面相淳朴的年轻夫妇便抱着三个孩子坐在了康直里68号的天井廊下,有些局促地看着张怀月给他们端茶倒水。

        “张大夫,您别忙,我们自己来,自己来。”

        梁记包子铺的老板梁炳生赶紧从张怀月手中抢过活计,从茶盘里拣出杯子,冲泡了两杯子张怀月特意买来的茉莉香茶,一杯恭敬地摆在张怀月的面前,另一杯拿给了受累的媳妇。至于他和小崽子,这种一看就金贵的好茶他们也尝不出味,还是别糟践东西了,喝白水就行。

        张怀月看梁老板执意要给自己和儿子倒上白水有些无奈,礼让了一番没能拗过他,只好把点心碟子往那个似乎有点怕生的男孩跟前又推了推,这才在藤椅上坐下。

        “梁嫂子,这便是两个小囡囡吗?”

        张怀月看着被老板娘抱在怀里的两个襁褓,笑着问道。

        “对对,您给瞅瞅。”老板娘如梦初醒,连忙把两个孩子襁褓解开往张怀月面前递了递。

        见张怀月对着两个小襁褓有些束手束脚,老板娘便笑呵呵地直接将两个孩子塞进张怀月手里,“没事,俩闺女都乖巧,不闹腾。”

        梁记包子铺的老板娘田氏原是外乡流民,十几岁的年纪跟随家人逃荒来到这两江交汇的膏腴之地。后由家人做主嫁了本地农家子,算是成功地落地生根,只是多年来乡音难改,素日便不爱开口说话,显得木讷笨拙,但实则是个心思通透的女子。她知晓自家男人是心疼两个闺女,所以才花费偌大心思专门请先生来给孩子起名,故而对张怀月表现得极为尊敬热情。

        张怀月小心翼翼地把两个孩子接了过来,拢在怀里细细打量。

        两个小姑娘都生得十分玉雪可爱,也不怕生,被外人接在怀里,仍是兀自瞪着两双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张怀月忍不住伸手逗了逗,其中一个立刻眯起眼笑得眉眼弯弯,而另一个则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眸好奇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十分灵动。

        张怀月忍不住也跟着轻笑起来,忽然便想起了《诗经》里那句著名的诗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两个小囡囡眉目灵动,笑口常开,我看大囡囡就叫倩倩,小囡囡就叫盼盼吧,希望她们两个日后聪慧伶俐,笑容常在。”

        这里是一座古朴雅致的茶庄,此时并无什么客人。一张位于二楼雅座的茶桌正坐了两个男人,这里正靠着一楼中庭的围栏,视野极为开阔,能将周围所有动静均一览无余。

        “宜昌的同志传来消息,荆宜师管区司令部参谋李胜怀,民国二十三年娶妻张氏。张氏出身自徽州春陵县张家,是当地极有名望的乡绅豪族,张家长房这一代共有三子五女,长子现任行政院卫生部会计主任,次子子承父业,帮忙打理家族生意,三子尚且年幼还在学堂念书;五个女儿中,四女均已外嫁,唯独三女在成婚前便急病夭亡。”

        “有意思的是,我们的同志在当地打听到一个消息。”谢观成拎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和对面人斟了两杯茶。

        “就在张云岭乘火车抵达江城的头一日,张家派出了府里所有家丁护卫,把整个春陵县挨家挨户搜查了一遍,说是抓贼,但搜了两天,既没见找着什么人,也没报官宣称丢了什么,之后便就不了了之。”

        谢观成嘴角含笑,“接着没出两月,便传出了张家长房三女在海外染疫病身亡的消息。”

        徐鹏飞双手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沉默不语。

        “如果不出意料,张云岭就应是这位‘病夭’了的三小姐了,”谢观成放下茶壶,语带感慨,“名字或许是假的,但时间身份都对上了。”

        “嗯。”

        徐鹏飞对这个结果也不意外,他也是情报老手,识人断事经验丰富,接触观察下来,能感觉出这位张小姐虽谨慎机敏,但心性不坏。

        “这些事情查起来都容易,耽误了这么久,主要还是想搞清楚她这些年在海外的生活经历。如今看来,这姑娘不贪图富贵安逸,毅然地放弃优渥生活靠自己的双手谋生,是个有毅力的。而且这些日子我冷眼旁观,见她不论贩夫走卒抑或达官显贵,都能不卑不亢一视同仁,心性人品也可见一斑。”

        谢观成言语间颇见欣赏,“组织上目前亟需增强医护方面的支援,我与渔夫都觉得,这姑娘人品才华都是上佳,倒是很值得发展一下。”

        徐鹏飞放下端茶的手,神色间看不出是好是坏,“她出身好,又读过书,只怕未必愿意涉险。”

        谢观成笑道,“自然不是让她从事什么机密工作,我和渔夫的意见一致,如张小姐这样留过洋的稀缺人才,若是让她在战线上有个什么闪失的话就太可惜了。所以我们是打算,先由渔夫出面,请托张小姐帮忙关照一下蓬船坞的孩子们,正好张小姐是大夫,蓬船坞那边的老弱妇孺有她关照,也能少些病痛。”

        徐鹏飞沉默,想起那群常年饥一顿饱一顿的流民孩童,反对的话便也无法再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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