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旅途漫漫，梁太太正好也一直苦于无人交流，难得遇上个可以聊聊天的人，不知不觉竟地将一肚子的苦水全都倒给了路途偶遇的张怀月。

        原来这梁太太年轻时亦是殷实家庭出身的富家小姐，还曾在金陵女子中学读过几年书。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五年前，因父亲在生意场上得罪了人，不但偌大家业赔了个底掉，一家老小的安全也受到了威胁，无奈之下，何老先生只好决定举家返乡以躲祸患。

        可彼时，梁太太却正与学校教习家的独子情投意合，两个年轻人山盟海誓，非卿不肯嫁娶，不得已之下只好各自回家苦苦哀求长辈，以期获得成全。

        双方家长自然是大发雷霆，将二人狠狠教训了一顿，可终究也没能拗过自家儿女的寻死觅活，无奈地同意了这桩婚事。

        亲事虽是成了，可这金陵却无论如何都待不下去的。

        男方家长自然不愿叫自家独子随着女方回乡，女方家长也不放心让女儿继续留在金陵，于是双方一合计，便由两家各出一份钱财，帮着小夫妻在沪上置了份产业，将两人一齐送到了沪上的亲戚那里谋生。

        梁先生与梁太太终于得偿所愿，本该是皆大欢喜，只可惜，生活的磨砺与考验却远远超出了两个年轻人的预料。

        他二人生活阅历不足，在远离家人的照料以后，每天光打理生意便是手忙脚乱，生活方面更是经营得一团乱麻。数月前梁太太诊出身孕，两个小年轻还没来得及高兴，她身体便出现了各种不适，延医问药后才发现是身体过度虚弱导致。

        夫妻俩正焦头烂额，偏巧此时金陵又传来坏消息，她的公公梁老太爷突发急性中风卧病在床。

        至亲之人一下子倒下了两个，梁先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既要照顾家人又要打理生意，在金陵沪上两地奔忙，忙得分身乏术，自己也差点累倒。眼见这样下去不行，梁先生无奈下只得求助于岳家，将太太先托付给岳父岳母，然后自己再将父母接至身边照看。

        因着不放心妻子只带着个丫头上路，梁先生到处求告，好不容易托关系弄到了两张从浦口出发的一等车票，又提前拍发了电报通知梁太太的娘家人去火车站接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将妻子送上了火车。

        梁太太长吁短叹，“我先生书香人家出身，家境清寒，我家生意败了以后也遣散了许多家人，身边没个老人指点，这一路真是吃足了苦头。”

        张怀月理解地点头，语气有条不紊地劝道：“您头回有孕，家里又突然这么多事，有些不适应也是常理。但既然事情都已有了安排，您就暂时不要多想了，照顾好身体才最重要，有什么事等身体调理好了再考虑不迟，我觉得您害喜严重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情绪太过紧绷所致。”

        梁太太一琢磨，深觉有理，也跟着点头，“可不是，这些日子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我身体又不争气，只能拖后腿，可不就只能着急上火吗。”说罢，她又感激地看向张怀月，“还真是多亏了云岭你，也不知道怎的，把心里的这些事跟你说一说，我心里突然就觉得松快了许多，看来还真是憋得久了，心里都憋出病来了。”

        张怀月笑了笑，没有居功。能看得出这位梁太太本就是个豁达开朗的脾性，即便没有碰上她，等回到老家，有了亲人陪伴，心情也必然能好转，到时身体也自然会跟着变好，她这一番开导不过是锦上添花。

        “哎，不说这些了。”梁太太又道，“对了，还没问过云岭你呢，你这是准备去哪，怎么也没见和家人一起？”

        张怀月沉默了一瞬，才半真半假地道：“我家里给我相了一门亲事，我不大喜欢，所以就打算去山城投靠亲戚，然后找份工作。”

        “你一个人？去山城？”梁太太瞪大了眼睛，她是个伶俐人，自然看出张怀月不大想谈及家里，便也没有多问为什么不叫家人接送。

        梁太太摇着头，一脸的不赞同，“云岭妹子，你别怪我多嘴，这世道乱的很，山城千里迢迢又不通铁路，你一个年轻女孩家跑那么远可不明智。”

        张怀月抿了抿唇，她又何尝不知，如今她也知道自己是有些太天真了。

        她原先其实曾打算过，找个地方藏一阵子，然后再设法搞张远洋船票重赴美国，可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单身女子远洋航行本就打眼，张家在江南经营多年，官面上的关系不少，如今大哥又借着岳家之力调职到了金陵政府，想查她的行踪只怕易如反掌。更何况，张家既能从密歇根州绑架她一次，也能绑架她第二次第三次，回去了也是自投罗网。

        可如果要按过去所想，躲去西南后方远离战乱之地，如今看来也照样是千难万难。

        中日大战尚未全面开启，国民政府也还未迁都，对各地的管控还算有力，火车已经是时下较为安全的交通工具了，可她照样还是遇见了歹徒。

        而现在的川蜀之地可不比后世繁荣，军阀混战刚有所缓解，秩序混乱百废待兴。再加西南边陲交通不便，她一个年轻女子孤身上路，不管是坐车还是行船，只怕都是困难重重。

        张怀月一时心中茫然，如今天大地大，她竟不知究竟哪里才是适合自己的容身之地。

        见张怀月突然沉默，似有难言之隐，梁太太十分知情识趣地没有追问，转而与她聊起了一些琐事。

        张怀月回过神来，也暂且抛下那些烦扰，强打起精神陪着闲话。

        两人言谈絮絮，不知不觉间便聊到了午间。梁太太热情地招待张怀月与她一同用餐，张怀月正苦于无处落脚，便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为表感谢，她尽心尽力地指点着小桃给她们太太取用些清爽的菜蔬和小碗米粥，饭后又去餐车亲手拣了些开胃爽口的柑橘给梁太太做餐后水果，果然这一回梁太太不仅没再反胃，反而胃口大开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喜得梁太太和小桃见牙不见眼，对着张怀月是千恩万谢，招呼得更加热情周到。

        几人聊得投机，张怀月便也没有隐瞒自己一直逗留在盥洗室的原因。

        梁太太一听便皱起了眉头，“这些扒手真是越来越猖狂，可见这世道乱了，人心也就坏了。”

        说罢她拉着张怀月的手，一脸诚恳地劝道，“云岭妹子，你别嫌我唐突，我看你还是别去山城了，干脆和我们一起去湖北得了。这样一来，我们还能相互有个照应。而且，就凭你的学识，想在江城找份工作还不是易如反掌，大汉口的繁华可一点也不比沪上差，不比你千里迢迢跑去山城要强？”

        张怀月怔了怔，没有反驳。

        她知梁太太是一片好意，也很领她的情，可她却不知该如何向对方解释，自己之所以如此执着于赶往山城，是因为知道要不了几年，整个神州大地就将陷入一片战火，即便如今看似繁荣稳固的华中腹地也照样逃脱不了沦陷的命运，依旧会是生灵涂炭，赤地千里。

        可这些话，又如何能让仍沉浸于太平生活里的人们去相信呢。

        饭后，张怀月留在梁太太的包厢里小憩，但一直到梁太太在软椅上酣然入梦，张怀月仍然因为沉沉的心事而辗转反侧。

        她望着车窗外的景色，脑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让她难下抉择。

        世道艰难，前往西南地区的路途注定不会平坦。梁太太的话很有道理，她一个人前去山城根本就不现实，再如何担心即将到来的战乱，也不如近在眼前的危机来得紧要。

        或许，她的确应该听从对方的建议，暂且在江城落脚。大汉口经贸发达，四通八达，等到局势弭乱，去山城走水路也十分便利。更何况，她还能借机在汉口找家医院入职，一来有个收入，二来有了医生的身份，将来战局一起也能多些庇护。

        暂且有了结论，一夜未眠的困乏终于姗姗来迟，张怀月坐在摇晃的车厢里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沉眠。

        然而，此时此刻的张怀月却并不知晓，她所做下的这个决定以及即将前往的这座城市，将会由此改变她一生的命运。

        翌日上午九点，人头攒动的汉口大智门火车站。

        随着站台上一声尖利的哨响，一辆黑铁火车轰鸣着自远方而来，缓缓地停靠至了月台。车门轰然打开，蜂拥的人群如同潮水一般，从车厢里四散流淌开来。

        张怀月顺着人潮的裹挟也挤下了车，跌跌撞撞地走出火车站。

        站在人声鼎沸的街头，她眺望着眼前这座喧嚣热闹的繁华都市，，以及操着本地方言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行人，心中没有踌躇满志，反而怅然若失。

        她其实前世原就是江城人，了解此地的地理环境，熟悉城市的风俗掌故，而这也是她决定来此落脚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只是，多年后重新踏足此地，这个原本应该最让她魂牵梦萦的地方，却也最是让她生出物是人非之感。

        愣了一会神，张怀月回到现实，低头拢了拢衣裳，如今之计还是要尽快找个安全的落脚之地才行。

        一路仓皇出逃，她手里的现钱已经不多了，虽然还贴身藏了些美钞和首饰，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时候想要变现也是个大麻烦。接下来直到找到工作的很长一段时间，衣食住行，样样都得要好好掂量才行。

        她与梁太太和小桃在随县站分别时，已向梁太太打听过一些这年头出门在外需要注意的常识，微一琢磨，很快便拿定了主意。

        张怀月快步走出火车站所在的大智街，来到距离车站有些路程的一条小街巷，这才伸手拦了辆黄包车。

        “师傅，麻烦去龙王庙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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