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确认过眼神你是对的人（1）

天蒙蒙亮了，奚春水还是没有睡着。

        自从辞职以后，春水的作息变得严重不规律，每天凌晨三四点成了他最清醒的时间段。

        起早五六点，则是他入睡的时间，有时会睡到中午醒来，更多的时候，在他睁眼那一刻，太阳已经要落山了。

        在关了灯的卧室里，只有手机屏幕亮起的一方，照亮着春水的脸。

        炯炯有神的眼睛丝毫看不到困倦。

        他两手托着手机，一个一个软件滑过去刷新。

        大部分时间春水是做一个观众，他自己也完全不记得上次在软件给别人评论或点赞是什么时候了。

        乏累地翻了一个身，将身子的着力点换了另外半边，用一只手缓缓揉了揉透出酸痛的肋骨缝，春水重新裹紧被子。

        即便已经到了五月份，草长莺飞，马路上的姑娘们已经换起了夏装，每天宅在家里的春水却还是非常畏寒。

        只要是窝在床上，他一定是穿着吴权安给他买好的素色纯棉睡衣，除了露在被子外面玩儿手机的胳膊，剩下的身体都被他裹在厚厚的鹅绒被中。

        不知道和他现在的夜猫属性有没有关，春水最近的脸色是白里透黄，三角区的毛孔看起来甚至有点粗糙，头发一天不洗就打绺，特别爱出油。

        表面上他是个上升星座处处钕座的人，可实际上也是个糙老爷们，上班时候巴不得一天洗两次头，如今不出门了，躺在家里就任其打绺，最开始他会把头发整个用发卡固定背过去，可是挺个几天，实在熬不住脑袋上如影随形的油气，气得他挑了个天气好的天出门去了趟理发店，把自己紧跟潮流的“油”背头剃成了部队标准的寸头。

        还真别说，理完头发省了不少的麻烦事儿，单不说头油出得少，水电洗发水发胶发蜡节约，就连衣服都省了，以前出门还要想想搭配，如今几件运动休闲装就搞定了，到今天为止已经换着穿了仨星期，这都归功在百搭的脑袋上了。现在吴权安也不在，没人管他脑袋什么形，他自己也不在乎，出门帽子一扣，脸上口罩一糊，不爱戴隐形的时候，镜框一架，亲妈迎面走都不一定能认得出。

        只不过每天黄昏春水起床洗漱的时候，会在卫生间里好好照一照镜子，看着镜子里没什么朝气的人，春水会在心里感叹“这也不符合我的人设啊”。

        有时压不住心头的懊恼，他会去冰箱里开一罐旺仔牛奶，试图拯救一下自己暗黄的脸色。但往往小口小口地喝了半罐，剩下的又喝不下去，因为太凉了。

        曾经春水喝水只喝冰镇的，更不要说旺仔牛奶，如果能来个果切，拿一罐往上面一浇，你跟他生了多大的气都能给春水哄好，明明春水看起来是个性子温润，脾气温吞的人，但在这一点上，有着十足的孩子气。

        好吧，你问我现在春水怕凉为什么还要把奶放冰箱里？还不是当初吴权安买回来以后在冰箱里整整齐齐码好了三层，春水实在是太懒得从冰箱里挪出来了，和他不出门不洗头是一个道理。

        春水的半边脸埋在高高的枕头中，他特别偏爱高枕，吴权安不身边的日子里，春水网购买了好几个，堆在床上，反正他不用上班，睡着觉，想怎么翻就怎么翻，各个角度都有枕头。

        放下手机，春水半仰起头，透过窗帘的缝隙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慢慢打了个哈欠。

        头放下眼神放空地想了想，又用手撑着坐起来，歪着身子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用手在黑暗中扫过里面整齐的放着的七八排等大的塑料药瓶，瓶子看似一样，实际上是有人把不同种类的药片和药丸，分门别类的重新换了颜色不同的药瓶重新装配便于区分，而且好像怕吃药的人看不清，药瓶上都用比正常字体放大了三倍的打印体标签重新贴上了用法用量，名称还是加粗加大码的，仿佛知道吃药的人会有多么马虎。

        春水的手停留在一个蓝色盖子上面，屋里没有光，但春水也不需要照明去确认，准确地把药瓶抽出来，从里面倒出了剩下的最后一顿药，扣好盖子，把药瓶放回原位，回身拿起另一边柜子上一瓶喝了三分之二的矿泉水，一把把药扔进嘴里，然后把剩下的水也灌进了自己的胃。喝完后春水没有拧空瓶子的盖子，顺着趴下的动作就把瓶子立在了床边，摸索了一下摸到了床头柜下一瓶没开的新矿泉水，拧开又喝了半瓶，这回拧好盖子放回床头柜。

        调整好平躺的姿势，在闭上眼睡着之前，春水在心里计划好：一定要下午一点准时起床。厨房有点最近攒得外卖盒子，得扔，还有卧室里堆了一地的空矿泉水瓶子。

        他平日图省事儿，买的都是瓶装水，成箱买回来再攒一堆空瓶子成袋子扔，第一次扔瓶子的时候，扫卫生的阿姨还暗自打量，住这小区这么立正的小伙子怎么还拣瓶子攒瓶子么……后来看到春水几箱几箱地叫外卖送矿泉水，等春水扔的时候也就见怪不怪了。

        等收拾完屋子，做完这些再去医院溜达一圈，药吃没了，他还想活，自从去年给身体返修做了手术，春水自认为一直老老实实遵照医嘱好好吃药，一顿不落。

        所以即便他现在这么作息颠倒、吃药的时间也根本没有规律，甚至不能保证按医嘱吃，但在春水看来，药他可还是每天都吃，而且身体确实没反映出什么问题，所以在吃药的这个底线上，他自认拎得很清，剧里的主角各种作死还总能奇迹发生获得完美结局，那也仅仅是因为他们有着主角光环，咱们普通人，孰轻孰重还是要分得清的。

        胡思乱想中，春水迷迷糊糊睡着了

        “滴、滴、滴、滴、滴……”

        又是这个梦。也明知道这是梦。

        在梦里，耳边有着监护仪发出的熟悉的声音。

        春水像个局外人，发不出声音，也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不知道在哪儿，想睁开眼睛看看，却无从用力。

        眼前是看不透、抓不住的黑暗，灵魂飘在一片虚无之中。

        没有手，没有风，没有道具，没有任何能帮助他的东西去逃出这一片境遇。

        画面一转。

        一排一排的床，躺着一个又一个陷在昏迷中的人，偶尔有在床帘后发出痛苦地低吟，但更多的人是无声无息的，躺在一片机器的缠绕之中。

        春水在屋子中间，看着一张张浮肿的脸，他想找找自己在哪儿，但是举目四望并没有看到，他有点迷茫，又有点紧张，梦里的一切好像都是真的。可是他又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梦里扮演的是谁。

        又到了这一刻。

        一个床位发出了紧急的报警声，在黑夜中很刺耳，医生和护士小跑着奔过去，围着一个人开始抢救，在外围站着只能看到露出一只布满淤青的小臂。

        凝血障碍吗？

        春水想。

        慢慢过去。

        那张在梦里见到了不下百次的脸。

        和自己长得完全不像但又像的一张脸。

        确切地说是，

        浮肿让这张脸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口中呼吸机的管子被贴在脸上的胶布紧紧固定着，鼻子里还有胃管，大概因为病人呕血，血顺着呼吸管逆流上来，这个正在被抢救的人，脑袋是一种很扭曲的姿势侧在枕头上。

        血源源不断地从嘴里的管子和嘴角边上顶出来，一个护士紧紧地固定住病人的头，另一个医生麻利而熟练的吸出管子里的血。

        春水在床位边，感受不到紧迫，也感觉不到惊慌，他眼里看到的是固定管子的胶布粘的有些紧，在病人浮肿的脸上勒出了一道痕迹，随着护士和医生的摆弄，盖在这人身上的被子被掀开，罩在身子上的病服也被放在一边露出了遮掩在下面的身体。

        胸前腰腹上缠绕着厚厚的，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和纱布，蔓延着数不清几根的引流管。

        这个人还能活着吗？身子好像被人推了一下。

        他的眼睛一下就睁开了。

        梦醒了。

        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着。

        春水盯着天花板，深呼吸了几个来回。

        直到感觉没有心脏要跳出嗓子的感觉了。他侧过头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看了眼时间。

        上午11:44。

        中午的时间，刚刚好。

        又闭上眼睛平缓了一会，春水慢慢掀开被子坐起来，勾手拿过昨晚喝剩的半瓶水，熟练地拉开抽屉，换了另外一瓶颜色的药，倒出来，就着水喝了下去。

        喝水的功夫，另一只手拿起手机，习惯性的拉下通知页面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闻，现在微信什么的除了公众号和群会亮起红点，平时绝对没人找他。

        其实看新闻是次要，主要是顺便订个外卖，如果外卖能发vip会员卡，那他一定是周围几家粥铺的钻石卡。

        还没等他订外卖，刚拉下通知，他看到了一条邮箱通知，是一封邮件，机票出票成功通知。

        首都b市飞往他所在省会城市s市的，后天的机票。

        乘机人名字是吴权安。

        春水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一下子就像抽没了一样，反复看了几遍这封订票网站发出来的自动确认邮件，整个人又弯下身子去躺在床尾的那个高枕上，发了几分钟呆，刚刚喝药最后一口咽下去的水，仿佛堵在了心窝，上不去，下不来。

        呆呆地看着窗帘的缝隙，伸出手想把窗帘拉开，让正午的阳光照进来，但躺在床上的他实在是离窗边还有距离，只能抬手透过指缝，看着缝隙中丝缕的阳光，仿佛什么都抓不住。

        隔着厚实的窗帘，春水觉得自己又和外面处在了两个世界，而他，一如既往什么都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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