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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寿宴上的为难


宁俞欢竭力地做个隐形人,垂手敛眉安静地跟在瑾王妃的身后,不惹人注意,打算静悄悄地去静悄悄地回来。

        但宴席之上,太后第一个就点了她的名字:“煊儿媳妇,上前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她只好冉冉上前,规矩地行礼,太后拉住她的手,带上老花眼镜,仔仔细细地瞧了一番,对众人笑道:“这孩子好个端正模样,一瞧就是个乖巧伶俐的丫头”

        众人赶紧恭维,太后眼光独到,疼爱后辈,宁俞欢心头觉得讽刺极了,疼爱后辈,就拿别人家的女儿殉葬?

        太后听了没有笑,反而悲伤起来:“只可惜哀家的煊小子,没有这个福气--”,皱纹围绕的眼中起了水光。

        左边坐着的皇后正要劝说,右边的长公主先一步起身,走到跟前笑了:“母亲,正是您的好日子,我们大家还等着给您祝寿呢!您伤心起来,不给我们赏赐可怎么是好?”

        话说得太后忍不住一笑,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转头对瑾王妃道:“若贞,这么好个儿媳妇,你可要痛着爱着,往后还得靠着她伺候你呢。”

        瑾王妃站起来,淡淡地道了一句:“是!”

        长公主却走了过来,挽住宁俞欢的手臂,挑起长长的绣眉,美目微微审视了一番,然后亲热地笑:“这么好的姑娘,要是入了我们的府,我不知道怎么心疼来着,不过我瞧着,母亲可是疼的紧,一开口问,连我们这些儿女都靠后了,呵呵!”

        她的声音高昂尖利,笑出来的尾音连绵地在大殿上回旋。

        宁俞欢心头起了腻烦,她腻烦在这里像个花瓶似的被别人拿来展示慈爱和宽容,她厌恶这些人口中说的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疼爱,笑话!她孤独过了一个月,有谁想起过她么?虚伪!

        她想要缩回被长公主扯着的手臂,长公主却手上一重,压着她不放,转头对瑾王妃笑,语气爽朗得很:“不过我瞧着,刚才你们娘俩进门的时候,倒像是两个不认识的人,弟妹,是不是对人家长宁侯府的姑娘,甚是不满意呀?”

        她说着,边用眼睛朝着大殿远处瞟了一下。

        宁俞欢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嫡母坐在那里,面色有些发红,她即刻明白了。

        长公主笑意不改,一副玩笑的表情,望着瑾王妃的目光却很犀利:“听说弟妹很是不满意母亲指定的这亲事,拜堂的时候就给了小姑娘一个下马威,平日里也是不闻不问的,哎呀!这可不好,弟妹再怎么悲痛,也要理解母亲的一片好意呀!”

        瑾王妃抬起头,鄙夷地冷哼了一声,清凌凌的声音和长公主高昂的余音碰撞得火光凛凛:“我府中的事,姐姐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姐姐闲来无事,爱管别人家事得很嘛!”

        长公主也散去了笑意,凤目微寒地对视瑾王妃:“弟妹,现在你对人家不好,人家小姑娘又不傻,还能好好伺候你?我这不仅是为了人家长宁侯府娇滴滴的女儿抱屈,也是为了你着想。”

        宁俞欢心中冷笑了一下,说是为了她抱屈,句句都是在挑拨,挑拨着太后与瑾王妃,挑拨着她和瑾王妃,也在挑拨长宁侯府和平南郡王府。

        一石三鸟,好个厉害的长公主!

        她终于提起了笑意,展示她并不可怜,脆生生地道:“俞欢谢谢长公主殿下疼爱,妾在郡王府中很好,母亲很疼爱,只是她平日要照管府中事务,没太多时间见面罢了。”

        长公主原以为,宁家这个女儿嫁给了死人,又被瑾王妃这般对待,心头不知道堆积了多少的怨恨和痛恨,轻巧巧地一拨,这怨恨便会如同洪水般泄出,冲击得瑾王妃无地自容,却没料到她这般回答。

        她轻蔑地笑笑:“弟妹,瞧瞧这丫头都被你吓成了什么模样,连委屈都不敢道一句!”

        旋即她眉间带上关怀的笑意,温柔劝说宁俞欢:“你别怕,你要是心里有委屈,太后在这里,她老人家会为你做主。”

        宁俞欢收回手,朝着太后行礼下去,温柔且坚定:“俞欢谢太后关怀,但母亲真的很好,虽不至嘘寒问暖,却也庇护周全,妾很敬重她。”

        太后示意嬷嬷扶起来,换了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她,见她平静从容,清澈的眼眸中坦坦荡荡,没有一丝的遮掩和哀伤,点点头:“你是个有造化的。”

        转头看瑾王妃:“你也是个有造化的。”

        她命人赏了瑾王妃一尊白玉观音像,一尊楠木佛像,赏了宁俞欢一对碧水翡翠镯、一对羊脂玉双鱼佩。

        长公主失望了,还要说话,太后笑了:“玉安,你就是个火爆性子,见不得别人过得不好,现在你知道人家婆媳俩感情甚好,也该放心了。”

        这话说了,她自然不好再多言,笑吟吟地道:“还是母后懂儿臣的心。”

        宁俞欢归了座,瑾王妃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意味不明,她柔柔地笑了一下,瑾王妃转开了目光。

        她低头端起茶杯,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微微侧目,手一颤,茶杯差一点儿掉了下来。

        太子不知道何时坐到了对面,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一点儿也不避讳。

        他身形高大,面容俊美,眼睛继承了皇室的特点,细而长,眼尾上挑,瞧着人的时候,非常地魅惑。他有几分像赵煊,却少了矜贵和清冽,举止之间,多了几分轻佻。

        他定定地看着宁俞欢,前世他就爱这般看她,眼中带着光芒和笑意,专注深情的目光曾让她非常骄傲和开心,而现在,却如芒在背。

        从名义上来讲,她是他的堂弟媳,他不该用这样的目光看她,与礼不合,甚至与人伦也不合。

        宁俞欢收回了目光,挺直了身形,她这辈子,不再违心去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没有感情的深情总是无根之草,歪了心思的用心也不过是水上浮萍。

        宴席并不热闹,因为太后恹恹不乐的模样,大家并不敢太过开怀。

        宁俞欢见太后微皱双眉,朝着这边多看一眼,眼中的悲伤便多了一分,太后仿似是真的疼惜赵煊,但似乎也并不在意瑾王妃,甚至,她看瑾王妃时,总是转了头微微叹口气,露出不满的神色。

        她觉着事情或许不仅仅是一桩冥婚、一个人的死去那么简单,她虽是深居闺门的女子,却亦明白,皇家的事情千丝万缕、牵牵连连,前朝后宫,动一发牵全身,赵煊死去,对于皇室乃至朝堂,影响应该很深重。

        不然,长公主何苦要为难一个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儿子的寡妇。

        宁俞欢不由得带着疑惑去看谈笑风生、风目飞扬的长公主,沉闷的宴席之上,只有她顾盼生姿、神采奕奕,精致美艳的脸上笑意明丽动人,带着天家女儿的骄傲自若。

        她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大姐,尊重无比的大长公主,她还要什么?

        眼眸还没有转开,长公主身边的年轻姑娘开了口,声音清脆悦耳如同黄莺初啼:“听闻长宁侯府的小姐皆是多才多艺,四小姐更是其中翘楚,一手古琴可裂石穿金,不知永怀是否有这个幸运,能耳闻一番?”

        此话一出,座中的人骤然变色,瑾王妃脸色更冷,声音如同冰渣落地:“郡王妃身体不适,不宜操琴。”

        永怀像她母亲一样精致秀美的脸上带起无邪的笑意:“婶婶,今天是皇祖母的寿辰,嫂嫂要是能为祖母献上一曲,她老人家一高兴,忧思就少了许多。”

        她一副孝顺乖巧的懂事模样,看在宁俞欢眼中却如同小丑跳梁,赵煊死了,这些人就认为郡王府是可以随意欺辱了么?

        长公主挑起微微的笑意,望向太后:“母后,你瞧,还是永儿乖巧,记得您喜欢听古琴。”

        太后神色晦然不明,没有说话,只看了宁俞欢一眼。

        宁俞欢觉得太后这一眼颇有深意,她见瑾王妃的手微微发抖,意欲站起来发怒,先一步站起来行礼:“太后,俞欢琴艺不才,却愿为您操琴一曲。”

        永怀在旁边拍着手,天真烂漫地笑:“这可好,我和母亲都有耳福了!还不快把琴搬上来。”

        瑾王妃朝着宁俞欢投来愤怒的目光,怒她甘于受辱。

        宁俞欢却神态自若,迈起莲步,坐到了古琴之后,纤细洁白的手指微微一拨,醇厚又清冽的琴声便如同泉水从她手底涓涓流出。

        她弹的曲子名叫《高山怀远》,是前朝宫廷乐人王珍于秋高气爽时节,登山见碧空如洗、青山如黛,心旷神怡之际所做,她弹来更是曲声悠扬,如碧霄排鹤、直上云端,众人跟随琴声瞧见了高山之巅永恒的宽广无际。

        瑾王妃咬紧牙关,面色不复往日清冷,双颊潮红,愤怒地瞪着大厅中央满脸沉静、动作优雅的女子。

        贱人!不知自重!

        她忍受不了这样的愤怒和屈辱,正要怒喝,宁俞欢朱唇轻启,随着悠扬的曲调轻轻吟了起来:

        “秋菊有傲色,不与春花同。含贞蕴金绣,厉寒色愈浓。莫道千枝艳,自有傲霜骨。岂止供欣赏,玉洁可效仿。采菊奉寿宴,有酒须尽觞--”

        太后晦暗不明的脸色终于舒展起来,微微笑了一下。

        宁俞欢手下的曲调却转为了婉约,不复清明舒畅。

        她挑选这首曲子是有自己的心思的,《高山怀远》前半阙写尽了无边无际、云卷云舒的畅意,下半阙却又道不完含冤被逐出京城的作者怀着的凄凉和悲痛。

        她的声音低沉、悦耳,平平静静地把曲调和诗句都带入了忧伤之中:“纵有万般景,独对一支黄。宾客不知意,兀自笑若狂。庭前人听取,怜花思断肠。落花人去后,残叶究可伤。可恨西风烈,还此惹猖狂--”

        她边念着,边凝重了脸色,最后一句,几乎一字一顿,含恨出口:“花落风更欺,吹落恨-及-涯!”

        “蹦”一声,乐曲声戛然而止,她抬头直视玉安长公主和永怀郡主,满脸沉寂,却目光如炬。

        瑾王妃心颤抖了起来,她几乎要拍手,好一个“吹落恨及涯!”

        平南王府有恨!要让所有人都听见。

        “你!”玉安长公主脸色通红,风目圆睁,伸手指着宁俞欢:“你骂谁?”

        宁俞欢站起来,抬头朝上平静地道:“祝寿咏菊,感怀而发,公主莫要多想。”

        她的嗓音轻轻柔柔,却无法让人忽视。

        “哼!”长公主冷笑起来,不复方才意气风发:“你拿我比做什么?听不出你意味么?字字句句,都是在骂我。”

        “自古曲以言志,个人听了自有个人的想法,妾无法衡量别人的想法,公主见谅!”

        宁俞欢低了一下头,又抬头朝太后道:“太后,俞欢心中所想,不由得念了出来,请您老人家见谅。”

        太后冷着脸看着她,看着这个沉沉静静却又犀利机智的纤细姑娘,渐渐地,绽开了笑意:“菊花咏得很好!赏!”

        宁俞欢谢了恩,静然归座,瑾王妃脸色早已经平静,转头看她的目光软和了许多。

        长公主气愤得要离席,永怀伸手拉了一下,被她甩开了。皇后下座来按住了她,笑意安抚:“姐姐这是做什么?今儿可是母后生辰。”

        她脸色一黯,方坐下,转头轻蔑朝着瑾王妃冷哼了一声。

        座中的人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佩服本该凄凉柔弱的郡王妃,却有这般机智和直面欺辱的勇气。

        长宁侯夫人虽不在乎这个庶女的死活,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侯府四小姐被强逼着如同伶人献艺,面上终究是过不去的,刚才脸上也微微发烧,这口气一出,带上得体的笑意,接受着周围人轻声的称赞。

        宁俞欢不在意这些,她做自己,不惧怕任何人。

        但她讨厌太子一直相随的目光。午宴之后,她坐到了最偏僻无人注意之处,等着瑾王妃和众人说完话,便回府。

        无论她怎样逃避,该追来的还是追来了,她看着太子逼近的笑意,心中再没有前世初见的战栗和欢喜,只觉厌烦,他的兄弟死去了,为这个国家战死了,他却在肖想他的遗孀。

        太子赵珏自从宁俞欢一出现便被深深吸引了,说不出道不明的吸引,他欣赏她沉静自如的面容、大方自然的神态、不卑不亢的举止,她就像一枝洁白的梨花,清新晶莹,散发着幽香,满座国色天香皆为背景。

        他心动,不同于往日的心动,她拨动着琴弦的手仿似也拨动了他的心弦,轻轻柔柔,痒痒的又甜蜜的。

        他笑着行了礼:“弟妹,久闻其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她站了起来,肃容敛眉,轻轻一句:“殿下请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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