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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无人敢写帝皇书(13)


七月初一,淮安城的日光罩上火气。

        负水将鼓槌装入腰间的囊袋,沿着淮安大街走着。这次她没有左看右看,欣赏各个店铺的新鲜货。目光所至,便是宫城高耸巍峨的灰质城墙。旁边,是金碧辉煌的天子堂。

        负水没有直奔入口,依旧绕到惯常歇脚的小巷,坐在檐下。平日摆在巷子外的烧饼摊挪到了巷子开阔处。今日巷子比之前热闹,挤了不少人头,无人敢越过黑甲军的防线,多迈出一步。

        小巷尽头可以瞧见天子堂朱红华贵的大门,内里是青灰色的玉石阶。离得远,看不清金玉鼓的具体样式,好在日头辣,照得堂内金光闪闪,不可直视。

        负水确认情况后就要往巷外走。烧饼摊的摊主认得她,热情招呼了一声:“崔姑娘,今天不买烙饼啦!”

        负水闲聊时提起自己姓崔。

        负水冲他淡淡一笑:“不了,生意兴隆啊!”

        负水解了外袍,只留一件白色的里衣,囊袋依旧绑在腰上。她将状书仔细收入心脏处,手按在那儿,轻抚了片刻。

        三百步,不算长。

        负水刚越出一步,为首的黑甲军双戟交错,无声冷漠地拦住她。

        不同于李珰的绯袍,黑甲军着玄衣黑甲,持长戟,左佩刀,右佩匕首,兜鍪上方嵌红缨。

        “此地不可擅闯。”

        那便是能闯。

        负水双膝跪地,双手交叠,躬身,额伏掌间,三叩首,起。

        “民女崔富水,淮安人士,含冤蒙情,谨请圣听。”

        那士兵脸色闻之一变,眼神示意同伴赶紧禀报,手上的长戟点地,锋刃阴寒,拦着崔富水的路。

        富水身后已有百姓攒动,刚才堵在巷子里围观的人纷纷赶到大街上,或附耳议论,或环臂冷看,或惊叹错愕,或笑意嫣嫣。人群中议论之声渐起,天子堂前很久没这样热闹过了。

        黑甲军迎上前,将围观人群拦在长戟之后。

        富水解下囊袋,双手呈上握了六年的胡桃鼓槌,举过头顶,脖颈却卑微地垂下。发尾没入颈间,掩映着弯曲的弧度。

        “民闻天子堂前有圣音,今请入天子堂,鸣圣音,辨是非,陈曲直,体恤民女失孤之痛,罹难之情。”

        刚刚离开的卫兵很快赶了回来,附在那人耳边说了什么,两人神色俱是为难。

        为首的士兵依旧严肃冷漠:“你可有陈情诉状?”

        “有。”

        “那便呈上来,先由主事官阅览后方可评判你是否可入天子堂。”

        也合乎流程,天子堂自然不是什么冤情错案都可入堂升鼓。

        《晋律》载“三请”。

        一请冤情蒙昭得三进不平不理,即案件经过县郡州三级申诉后仍觉判理不公亦或官府不受理之时。

        二请上官妄杀迫命奔容身之地,即审判官员徇私枉法迫害性命之时。

        三请八议内动尊卑滥杀错刑,即与天子有关的八种尊贵之人,妄用贵贱之别滥杀无辜、擅动私刑之时。

        “三请”布告天下是昌邦二十年,也就是十年前的事了。这还是第一回派上用场。

        富水抬头迎上那人审视目光,没有半分退怯:“敢问天子堂的主事官是哪位大人。”

        卫兵不知她为何问这么一句,只希望大人名讳能将她吓走:“自然是杜象礼杜大人。”

        杜象礼,中书省舍人,陈善舟的外甥,本家是世家之一的会稽杜家。杜家虽不在中枢淮安,但在江淮地带扎根百年,底蕴深厚。

        富水面沉如水,声音镇定:“民女记得《晋律》所载,天子堂由中书省长官中书令大人亲自顾看,位同金銮殿。若有奏请,由中书令大人判定后直接呈禀圣上。若民女所记无差错,如今就任中书令一职的是沈静方,沈大人。”

        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态度不卑不亢。卫兵的脸色愈发苍白。

        天子堂十年未启,他们只负责守卫之职,每月只有杜象礼杜大人来往一二,对于律法所载也只清楚表面几句。

        围观的百姓将街口堵得水泄不通,卫兵正不知所措,只想着拖延时间通禀贵人,故而态度强硬道:“不论是谁,你需先呈上诉状,自会有人受理。”

        若他不提杜象礼,富水或许会将诉状交给他。可惜,若这人以私人威名压迫陈情百姓,富水自不会轻易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他。何况此事干系重大。

        “不见到沈大人,我实难将状书托付。”富水直接顶了回去。

        若是只她一人,卫兵早已将她扣押拿下,哪里会同一个小姑娘费口舌。可怕在天子脚下,百姓眼前,若他徇私枉法,定是不出一日便丢了性命。

        天子堂十年未有人奏请,不想从哪个犄角旮旯缝里跳出个不要命的姑娘家。

        “天子堂前,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

        冷冽如寒冰,气势之盛,做好赴死准备的富水也为之一震。

        未见其人,红缨越过人潮,醒目地、骄傲地扬起。甲胄低沉的嚣叫之声抓耳,来不及抬眸看清面容,黑甲鳞片相接,漆黑如墨,偏偏边缘处光滑流畅,银光闪烁。

        来人似乎比李珰还要高些,气质风华,动人心神,是畏是惧,不可亲近。

        顾家有子名灵山,清贵高冷,卓卓英才,世无其二。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弟弟顾灵泉也难及其十成之一。

        “无凭无据,擅闯天子堂,煽动民意。来人扣押。”

        长剑寒光抵在富水下颌处,她能感觉到,只要自己稍不留神,便能剌出一条血口子。

        “将军是要违抗圣意,将民女私自扣押吗?”富水艰难地梗着脖子,手上的鼓槌依旧高高捧起。

        顾灵山眼神颇为不屑,应当不是故意表现。他居高临下俯瞰着她,眼睫自然下压,显得漫不经心。加之气质高冷,仿佛视线所至,不过蝼蚁。

        “那我问你,你状告之人是何人,陈冤之情是何事。何以不交出状书,任由百姓围观做戏。”字字落在实处,指控她的罪行,也给了她话机。

        富水高声阔论:“我状告之人,是章怀太子。我陈冤之情,是他滥杀我父。”

        刚才冷静自持、威仪不可侵犯之人,眉眼一动,已有震惊神色。

        人群中很快爆发激动热烈的议论声。

        剑又进了方寸,直抵她的喉间。

        “状书何在。”

        “不见沈大人,民女实难托付。”

        顾灵山不觉她的话有什么威胁,只知道脚边之人有些难缠。

        “既如此,去天牢里等也是一样的。来人,押送天牢。”

        天牢阴冷,富水踏进去没走几步便重重咳了几声。许是见她为女儿身,又衣着单薄,无人搜身。当然,也没什么怜香惜玉之举。

        她被单独关押在最里层。

        富水乖乖缩在草垛上,发丝散落,遮住半边脸。牢房外顾灵山吩咐着什么,几个人的目光不时扫过她。她趁着间隙,飞快地将状书掏出,塞进口中咀嚼吞咽。

        顾灵山甫一眨眼,察觉她的姿势有些怪异,发丝横在颊边看不清脸。

        下一瞬,他似有所感,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拇指用力,将她的脸死死扣在虎口关节中,眼神淬着寒冰:“吐出来,不然我立刻杀了你。”

        富水艰难地将最后一口咽下,她感觉自己呼吸渐窒,对他的威胁未作出丝毫反应。

        顾灵山原本想在事情扩大前拿到状书,若之前不能确定什么,她如今举动已然暴露背后确有一个值得堵上命的故事。

        他松开手,富水的脖颈上留下半圈弧形血痕。

        “将她带回地牢,放出消息,天子堂前之人污蔑太子、畏罪自杀。”

        富水已经没有力气了,她几乎被人拖着,膝盖在地上摩擦着砂石,血浸红了布袍,她也不觉得疼。

        顾灵山的身影逐渐变为黑色小点。

        富水想,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世人艳羡、赞不绝口的世家贵公子。可是朗朗如玉、风华绝代的顾灵山,顾家的嫡长孙,也不过如此,一样地徇私枉法、滥动私刑。

        顾灵山怒意未消,声音带着沙哑之色。步履间腰上的令牌轻微摆荡,印着一个古朴端正的“中”字。

        “我下次回京之前,若得不到想要的消息,你知道后果。”

        落后一步、谨小慎微之人,是顾家的家臣。这般,顾灵山便是要私审崔富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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