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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最后的人


杜渭合上日记本,打开电视随意找了一个正在播放纪录片的频道,躺在沙发上听着屏幕中的声音,静静思考该如何让自己跟其他人一样失去情绪。他喜欢这种独特的思维发散法,可以让大脑处在一种半放松的状态下,更有利于想出新奇的点子。

        耳边隐隐传来几个词,“意识”、“意识编写工程”、“理智”。他扭头一看,发现纪录片里正在播放一项关于意识的研究,一个画外音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意识在神经学领域得到了极大的发展”。

        杜渭立即翻身坐起,拿过遥控器调大声音。

        他知道意识在哲学和心理学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但对它在神经学中的呈现并不了解。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一旦意识在自然科学领域有重大突破,那么就意味着它不再虚无缥缈,而是有被实物化的可能。全人类情绪和情感的消失,或许跟这个大有关联。

        他的双眼紧盯屏幕,认真听着里面的讲解。

        “……法国哲学家和数学家笛卡尔提出实体二元论,认为心灵和物质组成人体,构成心灵的意识是永恒不灭的存在。属性二元论却认为世界只由物质构成,意识是物质呈现出来的精神属性。

        “在上一个纪元末的疫情时代之前,各国的神经学家就已经开始探索意识的奥秘,在理智纪元二年管理会公开承认的c维人的帮助下展开对意识的研究,亚陆地区神经学研究所副所长徐明路教授参与了意识编写工程……”

        杜渭突然觉得“徐明路”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此时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采访,受访人就是这位徐副所长。

        他瞬间想起来徐明路是自己在o大读博时的社友。当时自己帮着导师打理读书会,组织过不少交流会,徐明路那时已经是o大的讲师,他对老庄和玄学非常感兴趣,参加过很多次《道德经》和《周易》的阅读活动,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没想到他现在已经成了亚陆地区神经学研究所的副所长,而自己却……

        杜渭苦笑一声,心想人文学科真是一文不值啊。

        “徐教授,能否给我们科普一下意识编写工程?”

        屏幕中,徐明路的脸上看不见从前的意气风发,一板一眼没有表情地说道:“人类在神经学领域中对意识的进一步认识,打破了我们曾经认为的意识是一种‘无’的概念。意识实际上是一种来自c维空间的物质,可以通过特定的方式被编写出来。

        “如果能够把意识中的情感和理智通过这种方式编写成具体的程序,那么就能改变人类的智力,修复神经和心理上的缺陷。这就是我们建立意识编写工程的初衷。”

        杜渭恍然大悟。

        这果然就是人类情感和情绪全部消失的原因,不过对其他人而言,恐怕只会觉得意识编写工程让自己理智的一面被不断加强,所以才不再关注情感,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已经被物化出来后做了删除。

        “看来这个程序出了错,导致我的情感还有留存。”他喃喃自语,很快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这三年已经有很多人向管理会报告过自己的“病情”,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过来处理?

        还有,虽然外星人的存在逐渐向大众公开,但意识编写工程是足以改变人类历史的重大机密,因为它不像那些普通的发明或者科技上突破,而是人体奥秘的揭示。

        意识能够被编写,也就意味着原本被认为是独立存在于不同个体中的思维、情绪、感受等等,都可以被人为地改变和操控,甚至让全人类都变成没有自我意识的机器。那么管理会为什么让这项很有可能会引起伦理和道德谴责的工程如此轻易地被公开,还拍成了纪录片?

        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推论。

        或许是因为,失去情感和情绪后,人类已经没有伦理和道德的概念,只有需要遵守的法规,自然也就不在意这项工程是否剥夺了自己作为人的某些权利,更不在意自己到底是人,还是机器。

        一股森然可怖的寒意从杜渭心底升起,他抖着手关掉电视,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脑中一片空白。他突然觉得,这份得知真相后的恐惧让他切实地感受到自己还算是个人。还能感受到恐惧是幸运的,但这样的幸运又给他带来一种无力,一种绝望。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和自己格格不入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世界还是有序存在的世界,人类的行为和思想也变得更加井然,一切都很美好,一切都尽在掌控。

        除了自己。

        他回身几步,颓然跌进沙发,想起三年来日复一日的孤独和迷茫,想起被扔进垃圾场焚烧的诗歌和小说,想起在街角处被雨水侵蚀腐烂的画作,想起那些不再生产的、能带给人快乐和愉悦的食物,糖果、薯片、蛋糕、可乐、奶茶……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就算知道真相,知道自己还算是个完整的人又如何?这样独自前行,没有光亮,永远得不到周围人认同的日子,他不想再过下去了。

        他振作精神,走到书桌前启动电脑,点开邮件输入管理会病情报告处的电邮地址。光标在邮件的正文处闪动,他思考片刻,指尖敲击道:

        “尊敬的管理会病情报告处,本人杜渭,理智纪元开始后,脸部长期无故抽搐,根据我的判断,应该是情绪和情感并没有删除所致。希望管理会尽快帮我解决这个问题,不甚感激。”

        他通读一遍,删掉“不甚感激”,觉得剩下的字句更加注重直接描述,没有情绪化的用词,这才点击发送。

        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有人回复?

        他心里有点忐忑不安,虽然决定放弃情绪和情感,但总觉得空空落落的。

        “叮——”一封未读邮件出现在屏幕上。

        “回复了?”他惊讶地出声,迅速点开一看,的确是一封来自管理会的回复邮件。

        “杜渭先生,来信已阅。你的判断无误,这个病情是情感和情绪未删除所致。

        “你的情况第一次被上报时,我们就已经进行了推演,断定这份残留只是一个漏洞。你的工作原本是教授古代文学,但据我们推算,这个学科将会在半年后彻底消失,此后你可以选择无需脑力的简单工作。

        “我们也通过大数据推算过你的生命时长,再加上预判未来科技在生物学上的突破,大约还有60到80年的时间,与人类发展、社会演进和宇宙探索相比,短暂且微小。因此,即便你仍旧残留情绪,也不会对社会和人类产生影响。

        经过管理会的检查,意识编写工程的漏洞只有你一人。这项工程在两年前已经关闭,假如重新启动工程,程序复杂且手续众多,是一个浪费人力和物力的选择。最终管理会决定,以让你自然死亡的方式消除漏洞。

        “感谢你为人类发展做出的贡献。”

        杜渭读了好几遍,愤怒地点了关闭,眉头紧皱地盯着空白一片的电脑屏幕。

        没人会管一个微不足道的bug,早该明白的。

        他攥紧拳头,对着桌面狠狠地锤了几下。

        进入理智纪元后的第一年,自己就被不少人上报有病,要是管理会想解决这个问题,何必等到今天?

        愤懑和憋屈在他心底盘旋交织,不停地游走全身,从心脏到指尖,又从指尖到喉咙。他嘶哑地吼了一声,却被空气倒灌,呛得不停咳嗽。抬头瞥见陶瓷做的茶杯,他冲动地想把它摔在地上,但又记起自己如今薪水微薄,很快就要失业。

        他呆坐了一会,走到浴室里洗了把脸,想起纪录片中采访过的徐明路,拿起手机点开通讯录,一个号码出现在他眼前。

        迟疑片刻,他攥拳的右手松开,点开发送短信的界面输入一行字:“徐老师,许久未见,不知道您……”

        不行,这样写就带上情绪了。

        他长按删除,很快又输入道:“徐老师,我是曾经在o大读博的杜渭,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二,不知最近是否有机会跟您见一面?”

        他默读了一遍,点击发送。手机屏幕很快暗淡下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上,坐在一边时不时瞥上一眼。半个小时后,一条短信显示在屏幕上。

        “杜渭,我记得你。后天我要到上海f大开会,午餐前有半小时的空闲。我助理的号码如下,到了之后请先与他联系。”

        他激动地从椅子上弹起,虔诚地用双手捧起手机,回复一句“好的,谢谢”,又抖着手指复制好助理的号码,认真存进通讯录。

        买好杭州到上海的超铁票,他在兴奋和忐忑中度过了一夜,一天,又一夜。见面那日的上午,他早早起床,才过八点就坐上了超铁。望着窗外飞速后退到看不清的风景,他又有些懊恼自己出来得太早。

        下了超铁才不到八点半,杜渭点开通讯录,给徐明路的助理打了个电话,根据对方的描述来到f大校园餐厅外,发现对方正站在那里等着自己。

        “杜老师,”助理对他点头致意,“现在是八点四十二分,徐教授上午会议的结束时间是十一点半。”

        杜渭连忙说道:“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他,你先忙吧,不用担心……我是说,不用管我。”

        助理奇怪地扫了他一眼:“那我先走了,有事给我发消息。”

        “好的,好的。”

        杜渭目送他走远,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不少。他坐在餐厅对面的长凳上翻着今日的新闻,英文体系已经开始为连任管理会主席造势,中文体系和联合文体系也不甘示弱。

        看了会三个体系唇枪舌剑的口水战,他觉得有些无聊,点开微博发现上面不是来自管理会的新闻,就是纪录片和科教片的推荐,娱乐行业早就没了,连带着笑话、美食、旅行等等话题也都消失不见。

        他在百无聊赖中度过了两小时四十六分二十一秒,终于看见一个身影出现在餐厅门口。徐明路身穿简朴的灰黑色西装,手里提着一袋会议资料,步调单一地走到他面前。

        杜渭立即站起,忍住差点就要微笑的表情,伸出手一板一眼道:“徐教授,好久不见。”

        “八年没有见到你了,”徐明路右手指着长椅,示意他坐下,“你的面部抽搐怎么样了?”

        杜渭惊讶得眉梢一挑:“你怎么知道?”

        “三年里关于你的报告不计其数,昨天晚上你自己写了邮件,他们转发给我了。意识编写工程的纪录片已经播放过,你应该能判断出来自己身上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我推断你这几天肯定会想办法找我。”

        徐明路的嘴唇机械般地一开一合,仿佛在念一张说明书。

        杜渭忍不住叹了口气:“徐教授,我……我想把这个,这个病,治好。”

        “管理会的回复你看到了吧?”

        “看到了,说不会为我一个人重启意识编写工程,所以我想问问您有没有办法帮我?是这样的,不一定就要启动工程,您看看神经学上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只有这一个。意识编写的技术是c维人提供的,我们只是拿到了一部分使用权而已。”

        徐明路扭头看着他,杜渭感觉自己像在跟一名知识极其丰富的机器人对话。

        “如果你想重启工程的话,我可以把坐标告诉你,你自己过去操作。”

        杜渭愣住了,心想这是个重大的机密,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让自己进去操作?

        徐明路观察了他片刻,盯着他紧皱的眉头:“你果然病得不轻。这项工程原本是要继续做下去的,但是理智纪元刚开启时,前任组织者和c维人同时传来指令,说针对地球人的意识编写已经成功,人类变得更加理性,不再关注情感,这个基地也没有什么用处,决定永久遗弃,并向全人类公开这个秘密。”

        “是不是因为理智纪元的人类不会再受到恐惧和害怕这类情绪的干扰,所以就算公开意识曾经被编写,也不会引起恐慌?”杜渭推测道。

        “是的。”

        徐明路拿过他的手机,打开地图输入一个坐标。

        “甘肃腾格里沙漠?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操作这个工程。”

        “进去之后找到启动工程的操作手册就行,进入基地的口令是,‘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杜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是徐明路当年时时品味的一句话。他在进入意识编写基地之前还是一个有血有肉、会悲会喜的人,用一句古文作为口令,这样的举动本身就带了不少浪漫主义色彩,可惜他的这份浪漫主义情怀随着人类情感的消失,意识编写基地的关闭,被遗弃在茫茫荒漠之中。

        徐明路站起来,看向杜渭的目光中一片死寂:“祝你成功。”

        杜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平静。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他仍旧面朝那个方向,在原地站着。

        许久,他低头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基地坐标,保存后打开通话界面,输入几个数字。

        接通电话的声音响了七下,终于传来一个“喂”。

        “妈,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你在忙?”

        “对,如果你没有什么事,不必打电话过来,我跟你爸的时间都很紧张。”

        他坐回长椅上,木头制成的长椅被风雨侵袭出不少裂痕,他伸出一根手指,在裂痕上慢慢抠着:“你们都退休了,就算想多为社会做点贡献,也要注意身体……”

        “你还有什么事?精简点说。”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把他拖进没有一丝亮光的深夜,目之所及是浓重沉郁的黑色,看得他心里发慌。他咽了咽口水,极力冲淡翻涌而来的压抑:“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下周要去一趟甘肃。”

        “为什么去哪里?对你找新的工作有帮助吗?”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有的,去完回来就能找到好工作了。”

        “不是‘好工作’,而是能够提高自身,对社会有实质性产出的工作。你要注意用词,如果犯病的话必须及时向管理会报告。”

        他沉默了一瞬,低下头。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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