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茶中分寸

晨起，知微像往常一样用了早饭，因为昨夜辗转难眠索性起得也就早了些。距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辰还有一炷香的时间，知微倚在书房的木栏边若有所思，直到听到门外传来的细碎脚步声才抬起眸子，轻声询问一旁的巧慧：“是兰芝回来了吗？去瞧瞧。”还没等巧慧走出房门，兰芝已经领着一个约莫而立之年的妇人进了门来。

        “问姑娘安，奴家是刚入府不久的梳头姑子李氏李似萍，是管事梁二家的表姐。”李氏行了礼又自报家门，虽刚入府说起话来倒是稳重有序。

        知微瞧过去，只见一个身着素雅却不失风韵的丰满女人满含笑意的低着头，梳着一个包髻，没有任何朱钗点缀仍旧称得整个人珠圆玉润，前看像是天上的浮霞挽在青丝之上，后看那绢帛绾成牡丹花的样子熠熠生辉，很是精巧新颖。

        知微绕到李氏跟前，轻轻扶起笑道：“几日前，梁管事向我荐了你，说你手艺精巧。兰芝昨个瞧见你给自己梳的发髻也是对你口口相赞，硬劝着我今早一定唤你过来。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李姑姑确有一双巧手，能化腐朽为神奇。”知微这头还没夸完，兰芝又接着说：“我说的没错吧姑娘，李姑姑的手艺当真精妙，且不说姑姑能梳出别人不会梳的发髻，就连这寻常不过的发髻也能在姑姑手里变出花样来，瞧上去总比别人梳的抬人些。”

        李氏听了这些话，膏玉般白润的脸上散出莲花一样的绯红来，咯咯地笑着，大大的眼睛弯成了两条缝，模样比那些粗使仆人灵秀多了，倒有些阳春白雪的意味。知微望着李氏，人还算老实本分，没有上赶着自吹自擂，迎风而下，只口口推辞都是主子们抬举。

        “李姑姑，您看今日，梳个什么发髻好呢？”知微淡淡地问道，已然移步往镜台走去。李氏跟在后头，不急不缓地说道：“昨夜之事我有所耳闻，来的路上兰芝姑娘也向我说了四姑娘梳洗之后要去老太太屋里请安回话。姑娘既尊我一声姑姑，我便直说了，今日理当梳些简单的发髻，不宜太过花哨。”知微听了很是满意的点点头，李氏果然如她所想，不光手巧，心思也很灵敏细腻。

        端坐在镜台前，她由着李氏拨弄着满头乌发，不一会儿，一个百合螺髻便梳好了，李氏打开首饰盒子跳过所有的朱钗冠饰，只挑了一支梨花玉白攒绒花簪子斜插在螺髻一侧，素净雅致。巧慧挑了件月白色交领窄袖织花褙子和襦裙，知微穿在身上相得益彰甚为相配。

        “李姑姑，今日的发髻我很喜欢，往后便留在郁竹院好好当差吧。”知微对着镜子顾盼流连，镜中的自己很是得体端庄。

        “四姑娘喜欢便好，往后有什么吩咐，尽管让二位姑娘去唤，我呀随叫随到。这边没什么事的话，奴婢先告退了。”李氏作了揖礼后离开了。知微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叹了口气微蹙着眉，领着巧慧去了沈老太太那里。

        知微来到老太太屋里的时候，一只脚刚踏过门槛，沈云娇便从内堂走了出来，两人打了照面，知微轻唤一声“二姐”并没有换来沈云娇以礼相待，沈云娇只斜斜地看了她一眼，眼神轻蔑地走出了门。

        知微摇了摇头往内堂走去。“祖母。”知微微微颔首半蹲着行礼，从容不迫又泰然自若，丝毫没有受到沈云娇的影响。

        沈老太太放下手中点茶的拂拭望向知微，先是夸了知微今日的妆发雅淡出尘，又让知微坐在一侧的檀木椅子上，吩咐翠雨将刚点好的茶端到了知微面前。

        “尝尝。”老太太面无神色地说，让人瞧不出心里在想什么。知微点头谢礼，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老太太随即问道：“如何？”

        知微放下茶盏，抬起眸子应道：“早听母亲提及祖母点茶的手艺京中一绝，年轻的时候常被传至宫中教导技艺，传授宫中的贵人们。敢问祖母，今日的茶可是用得福建普洱团茶？”老太太看了一眼身边的妈妈笑着点了点头，知微又道：“同是普洱团茶，孙女制成的茶水远没有祖母的醇香浓稠，回味无穷，赶明儿希望祖母不吝赐教，教导孙女一二也好日后拿得出手些。”

        沈老太太笑了笑，神色慈祥和蔼了很多：“你也不必谦虚，只喝一口便能品出是福建普洱，如此天赋还怕日后学不会吗？一碗茶由来的过程无非是先烤再蹍，过筛后细细点之，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你可知我点的茶为何能脱颖而出？”

        知微愕然，面色有些凝重，面对祖母突然发问有些不知所措，想说不知道而后静等祖母解释似乎有些不妥，毕竟沈云娇早早地给祖母请安为得什么她心里清楚的很，现下祖母绝不是这般闲情雅致只与自己谈乎风月，定了定神，她笑道：“孙女知道，是分寸。同样的茶饼、同样的工艺，不同的是炙、蹍、磨、罗、点之间的分寸，当不争不抢，恰如其分，不越雷池，否则一朝梦醒，进退两难甚至前功尽弃。”

        沈老太太愣住了神，她没想到这位四姑娘一向得体聪慧也就罢了，竟活得这般通透。老太太脑子里满是自己那个搬弄是非、骄纵任性的亲孙女叽叽喳喳的样子，真真切切体会到什么叫做相形失色了，有些低落地说道：“四姑娘，你回去吧，昨夜之事我已吩咐下去，不过是两个女婢失足落水，府中禁谈此事，这事便了了。”

        知微行了礼后携着巧慧走出了院子，巧慧有些不解：“姑娘，老太太为何不追究此事？也没有质疑姑娘？”知微苦笑了几声：“左右在她们眼里不过是两个卑贱之人，祖母身居高位只求家宅安宁。我既表露心意承诺在此，祖母自然不会兴师问罪于我，何况祖母定然知道此事与沈云娇脱不了干系，追查下去反而得不偿失，祖母这样做是想让我息事宁人，大事化小。”

        “可是如此”

        “对啊，可是如此整个汴京必少不了闲言碎语，少不了这些个贵人们背后指指点点。沈府又将我置于何地？”知微眼睛湿润，她抬着头努力让眼泪在阳光下风干，“万般真情抵不过血肉相连，我一个无父无母的人本就不该奢求这个世上还有真心待我之人，终究是我逾妄了。”

        巧慧噙着的泪在眼眶打转，终于不争气的滴落下来，她本想对姑娘说道至少还有大娘子、兰芝和自己真心对待，无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说再多不如做得多，日子很长，她还能一心一意为姑娘好，直至很久很久

        知微挤出一丝笑容，挽着巧慧的手，好像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笑说要回去同兰芝一道品尝南街铺子的枣糕，也不知兰芝回来了没有。

        她心中明白，自己孤女一个，到这偌大的汴京城来做着希望渺茫的事，寻着希望渺茫的人，得沈府收留衣食无忧又众星捧月已是万幸，人心也好前程也罢，沈云娇想要便拿去，她从不在乎，只要沈云娇不做得太过分她都一一忍得，只求能在往后的日子里挣到点该争取的，保全母亲和大哥，不辜负母亲的嘱托。

        知微走进院子的时候眼神一亮，大哥沈行章正坐在石桌边，桌上放着一只楠木鸟笼，笼中一只小鸟叽叽喳喳的，很是活泼。

        “大哥哥！”知微脸上一扫阴霾，还没走近便伸出手向沈行章挥了挥，提着裙摆跑到石桌边：“大哥今日怎么得空过来找知微，这个时辰不应该在学究那背文吗？是不是偷懒了？”知微打量着沈行章嘟着嘴巴问道，这个单纯可爱忠厚纯良的哥哥她很是喜爱。

        “四妹妹，才不是呢！学究今日告假，我好不容易有时间过来找你玩耍，才不是你想得那样，我还想多吃些糕点。”沈行章有些紧张，之前他偷偷溜到别处玩耍总被人告到母亲那里，母亲总罚他三日不准吃零嘴。

        知微连忙安慰：“大哥，我相信你。既然说到糕点，大哥真是来对了时候，最近南街新开了一家糕点铺子，听兰芝说只要铺子晨起开张，整条街都是枣糕的香味。瞧这时辰，兰芝也快回来了，咱们可有口福咯。”

        沈行章吞了吞口水，摸摸肚子：“妹妹，只听你这么一说我都垂涎三尺，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对了大哥，老远就见你逗鸟，这小鸟毛色鲜亮，通身黑褐色，抓细嘴尖，圆圆的眼睛溜溜打转，真是好玩。它叫什么名字？”知微对着小鸟吹了吹，愣是没吹出声来。

        “是画眉，今天来就是为了把它送给你。”沈行章站起身，趴在桌上作出“嘘”的手势，小声对知微说，“四妹妹你听，它唱曲可好听了，用他们的话说就叫百转千回。母亲说妹妹你现在管家每天都要翻看账本应付琐事，大哥怕你无聊，特找人寻了来送你，希望它能逗你开心。”

        知微怔住了，眼神湿漉漉的，心中升起一股子暖意，她没有多说什么，再多的情绪也不愿表露分毫，大哥的人生是快乐的，有时候她真是羡慕，只笑道：“谢谢大哥，妹妹很喜欢。”

        沈行章看着知微喜悦的样子很开心，一会子向知微讲解画眉鸟的习性，一会子学着画眉的叫声唱歌起舞，逗得知微和巧慧捧腹大笑。

        没过多久，兰芝回来了，新鲜热乎的枣糕甜香四溢。

        “大哥，慢点吃，多得是。”知微被沈行章狼吞虎咽的样子逗得直乐。

        “四妹妹，我能不能带些枣糕送给三弟呀？”沈行章嘬了一口不好意思地道。

        “当然可以啦。”知微先是一愣，玉璃阁的人这样对待你的母亲，你还这样想着他，知微心中打抱不平，而后转念一想，我这心思醇厚的大哥哪里晓得这些，又道，“只是，大哥为何想到要送些枣糕给三哥呢？”

        “四妹妹，大哥告诉你，你可得保守秘密。”沈行章支支吾吾地。巧慧、兰芝看了自行避让五步之外。

        “放心！”知微拍拍胸脯。

        沈行章道：“嗯是这样的，三弟答应过我，只要我听话就会教我斗蟋蟀的秘诀。”

        知微失声笑了出来：“就这？”可是转念一想，不对啊，沈行宽一向懒得理会这个大哥，常听下人们说起，沈行宽每每在外喝酒寻乐时提及自己家中的傻哥哥总是满口讥讽不屑，竟然愿意抽出空来陪着沈行章玩耍。

        “你不知道，三弟的蟋蟀总是能将我的蟋蟀斗得逃之夭夭。我将父亲送的狼毫笔，母亲送的玉珏都给三弟了，三弟说一定上街寻个最厉害的蛐蛐送给我。”沈行章津津有味地说着，眼神里充满期待，好像会斗蟋蟀的三弟便是英雄。

        “可是这些东西，都是父亲和母亲的心意，妹妹觉得还是不要轻易转送他人，大哥觉得呢？”不知该说些什么，知微想了半天也只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沈行章点了点头。

        咽了口茶，梗塞在喉，她为大哥不值，如此真诚待人，换来的确是欺瞒和哄骗。

        四目相对，满是荒凉与炙热。

        几个人吃完枣糕后，知微让兰芝包了一份让沈行章带回去，又遣巧慧送了些给大娘子，自己提着鸟笼命人挂在书房外的木廊上便走进书房练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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