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辽国国君并没有同我们一起去百、源二地，只是派了辽国的一个大臣惠子作为使者出使。

　　李珩在拜别辽国君主之后，摇了摇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放不下这点身段。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玲儿拍了一下他的手：“你就少说两句吧！”

　　李珩那句话惠子自然是没有听到，我象征性地冲刚出来的惠子笑了一下，便自顾自上了马车。放下帘子后，玲儿道：“李珩看上去斯文干净，怎么嘴上就是这么难把关呢！”我安慰她道：“孰轻孰重他还是很清楚的，你可别忘了，他是琥国太子。难道琥国国君立太子前不会事先考量么？”

　　“那倒也是。”玲儿点了点头，“陈国和琥国都已经无形中推翻了长子继承制，李珩也不是琥国国君的长子。我倒真不知道他是凭借什么本事当上太子的。”

　　我笑了笑，“李珩看上去就是那种没什么心眼的人，不说话的时候，还偏偏看起来十分温吞。我想他在琥国国君面前，一定是寡言少语的。”

　　“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装出这副模样。”玲儿叹了一口气，“就说我们公子吧，你别看他平时温文儒雅，好似永远不会生气的样子，但他手段可高明着呢。我还真庆幸当年一直跟着他，算是跟对了人。”

　　“他不是年少时便有权在身么？”

　　“并不是那样。公子年少时唯一能倚靠的只有他的叔父，也就是当今明面上的陈国君主。但陈国君主的大公子，原本对着这个位置虎视眈眈。后来公子干脆将位置直接让给了君主，这样不仅赢了人心，而且也脱离了监制。在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里，公子发展了自己的一部分势力。当这些势力逐步壮大之后，君主也老了。”

　　我叹了口气：“所以，该还的，还是要还的。”

　　按照现在的形势来看，辽国失了一半的国土，即便恢复得再快，兵力也已经大不如前了。林笑尘帮助辽国击退了楚越，算得上是辽国的恩人，但同时，他又是策划这场联军的幕后人之一。这样的一个双重身份，再加上陈国和辽国过往种种恩怨，这场恶战结束后，无论是楚越被打败，还是联军被楚越瓦解，林笑尘终将面临一个选择。

　　他看似处在春风得意之时，却也将在这场光辉过后迎来最猛烈的暴风雨。到了那个时候，他还能抽身而退么？

　　百、源二地靠近滨海地区。我第一次在海边观看到日落，潮水将玲儿的裙摆冲得湿透，她也毫不在意，还往前方跑着。

　　“笑晏，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自由的鸟儿！”她在远处冲我喊着，又一边转圈一边高声呼叫，看上去开心极了。李珩跟在后面，他似乎十分怕水，一边焦急喊着：“玲儿，你别再往前了，再往前可要被海怪给抓走了！”但他却又不敢近水，那样子真是有些滑稽又让人同情。

　　站在一块高高的石柱上，天地之间如此广阔。惠子坐在一旁沉思着什么，我看着这个胡子花白的老人家，到他跟前好心叮嘱道：“先生，这里风大，再过几里路就到了百地的国土范围了，你要不要先上马车里等着？”

　　惠子常常的胡须飘扬在风中，他起身道：“多谢姑娘关心，只是你们这些孩子啊，大好的时光不好好赶路，跑到这里来嬉闹！”

　　我道：“我们已经连续赶了两天的路了，再说了，好不容易到了滨海地区，相信你也未曾见过这么壮阔的景色吧？”

　　惠子叹了口气：“老夫已经是一只脚进了棺材的人，再有美景，也无心去赏了。只等着哪天下去跟阎王爷报到了。”

　　我皱眉道：“那怎么行呢？我看你精神抖擞，再活个几十年都不一定会去跟阎王爷报到。”

　　惠子哈哈一笑，露出和煦的笑容：“小丫头倒是很会说话。和你父亲完全是不一样嘛。”

　　“你知道我父亲？”

　　“呵呵呵......”惠子摇晃了一下腰身，“活到我这个岁数，别说你父亲，那就是宋国君主，我当年也见过啊。”

　　我惊了一下，伸手搀扶住他道：“先生，不然我先陪你回去歇着吧？”

　　“嗯......”他点点头，看上去颇为欣慰。我猜想，他不愿意一个人呆在马车里，一是担心我们三人私下会有所密谋，二么，一定是他害怕自己一个人在车上遇到什么不测。

　　这个老先生，可是惜命得很啊。

　　扶着他到了马车旁边，他却摆了摆手，“你特意扶我回来，想必是有什么事情想要问我吧？”他倒是很聪明，我便直言不讳道：“的确有一些关于宋国之事想问你。”

　　惠子道：“你爹是宋国人，可你......”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隙，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么事情，最后竟是惊然定住：“嘶......我看你好像一个人。”

　　我神色不自然道：“是吗？难道你识得我娘亲？”

　　惠子偏了偏脑袋，又细细看了我一眼，一时并没有同我说话却低头自语：“不可能......这是绝无可能的啊。”我转头道：“我自小就不知道我的娘亲是谁，爹爹也从未告诉过我。”

　　他听完这句话，才忽然间抬起头，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我，而后又摇头笑道：“不可能，这一定是不可能的......”

　　他怎么在说着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正想问清楚，却不想李珩和玲儿已经回来了。我只好悻悻地上了马车，而那之后，惠子看我的眼神便有些古怪。

　　到百地的最后一段路程，我一直若有所思，玲儿倒是沉沉睡去，应当是方才在海边跑累了。关于惠子的那句话，我本推想应当和我的生父母有关，但当夜间，入住百地客栈之后，在客栈的小庭院中，惠子与我谈论的另一番话，我才明白，这是有关爹爹的故事。

　　惠子坐在石椅上，我就坐在他对面。

　　他先是笑而不语，给自己沏上一杯茶，缓缓喝了一口之后，他才叹了口气道：“我也算是林负的半个老师吧，我是宋国人，林负曾经在我门下，不过他只学了三日，便进了军营。这小子，一看上去就是很机灵的人。后来，我的一位故友将我引荐给辽国君主，我便去了辽国，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回不到自己的故国了！”我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只是静静坐着。

　　惠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明明是在喝茶，却有了些许饮酒的味道。他的眼神放空，陷入回忆之中：“我在辽国做了丞相的舍人，这一做，就是三年。三年后，辽国和陈国打了一仗，我因献计有功，终于被封了官，但那时楚越正攻打宋国，我本想回到宋国出一份力，却已经迟了，林负带着十万大军投降楚越，我也只好回到了辽国。”

　　“十多年前，辽国和陈国曾经一起出兵常在楚越的青山一带不断骚扰，想试探一下楚越在吞并下一个大卫国之后，还有哪些实力，但每每都败仗而归。那时正是林负在为楚越效劳，有一次，我乔装打扮，偷偷混进了青山。几经周折之后，见到了林负。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帮助一个灭掉你国家的人守卫？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恨楚越的人？他说：既然已经受降，十万弟兄也得到了安置，那么就应当信守承诺。”说道这里，惠子轻笑一声：“他啊，就是这么一个十分固执的人，就连给你取的名字，也透露着年少的执著。”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何来这一说？”

　　惠子看了一眼茶杯，我立刻将那空杯子满上，他喝了一小口茶，放下茶杯时，那双周围布满皱眉的眼睛显得十分哀伤：”他心慕宋国的笑挽公主，这是当年在我学堂里，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他还立志一定要娶公主为妻呢！你的名字里有‘笑’字，想必正是他取了这个字来怀念公主的。”

　　我心头一颤，原来爹爹竟也有这么柔情的一面。可惜惠子不知道，爹爹不仅仅为我的亲生娘亲做了这些，他还用自己的余生，去守护了她的后人。惠子见我面露哀色，伸手拍了拍我的手，他道：“林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我原本见着你的样子有那么七八分像公主，况且当年卫国王宫那一战，那些贵族全数消失，连白骨都不剩。我还以为他救出公主，带着她逃出去了。要真是这样，也算了他一个执念。但又转念一想，公主是个性情刚烈之人，是绝不可能再跟其他人的。所以啊，又自己笑自己细想过于荒唐！可能真是老糊涂了吧！”

　　我垂下头，眼泪落下来的瞬间咬住了牙齿，抬手将眼泪擦去，我叹了一口气。惠子语气变得极为缓和：“你也不用为他难过了，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所幸还好，留了你这么一个后人。”

　　他这句话一出，我的眼泪更止不住了。一颗一颗，滚烫地落在手背。牙齿咬的发酸，却也止不住这汹涌而出的泪水。

　　他没有后人，他终身未娶。从前我总在疑惑，娘亲究竟是怎样的绝色，才能让爹爹这样死心塌地。可他只字未提娘亲，只说她很好。

　　原来，他喜欢的竟是笑挽，原来他喜欢的是我的亲生娘亲！原来他为了我的亲生娘亲做了如此多的事情......

　　仰头看向天空，云端处仿佛有爹爹逐渐消失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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