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城狐社鼠

　　溱河绵延，哺育两岸八百里山川草木，同样也滋生出数不清的蝗蝝蛣蟩。

　　月白先生现出真身，除了杨真之外，其实再无一人看到。

　　白龙北去，云开雾散。

　　一场大雨过后，吴津渡的粗街陋巷显得愈发污秽逼仄。

　　檐瓦处延伸出来的屋蓬，遮去天上的月光，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有人窃窃私语。

　　“那把刀我亲眼见的，真不错，确实值得百八十两。”

　　“老狗死了，怪他太大意，以为那小子不敢动手，谁知道恰好遇上个混货呢？”

　　“不过确是好刀，老狗被一刀断头，刀上连血都不沾。”

　　“那小子是个狠角儿，杀人不眨眼的货色，咱们最好小心点儿。”

　　“老兔子盯着他呢，三个人里就一个能打的，等到他睡着了，咱们闯进去乱刀砍死，怕什么。”

　　嗡嗡嗡嗡……

　　商议了许久，一群人终于商定下来，啪嗒啪嗒地踩着一地泥泞朝渡口赶去，月出皎洁，映着这群人手中寒光闪闪的刀。

　　夜已深，灯火渐熄，不知谁家的狗狂吠起来。

　　关闭的门窗后面有人被吵醒，听着外面脚步纷乱，穿过街巷，间杂着坛罐被踢破的声音，低低地咒骂几声，猜测今晚又该是哪家倒了大霉。

　　而在渡口附近的酒铺里，从溱阳来的一行船夫正喝得酒酣耳热，谈笑间说起白日的事情。

　　当然提的最多的，还是那个挥刀杀人的少年。

　　话语里充满了对自己本乡人的吹嘘，在夸赞那少年勇武的时候，往往也带着对自己往日战绩的叙述，仿佛一个普普通通的溱阳人便能干掉几个吴津人一般。

　　不过有人突然提了句：“今日开船的时候，好像听到消息说马堂主为了个小捕快把五长老全家都宰了，莫不是这娃娃？”

　　众人便愣了片刻。

　　随后有人笑道：“你从哪听来的消息，莫不是胡说，马堂主从来不管帮中事务的，而且五长老家的少爷不是还求着他学剑的么？”

　　先前那人想了想，也觉得不太可能，干笑道：“只是在渡口听谁提了一嘴，倒没在意，大抵是听错了。”

　　于是众人重新升起酒兴，再次碰杯豪饮。

　　没有人看到外边的阴影里，还站着一道模糊的身影。

　　这身影抬头望天，天上月朗星稀。

　　他沉默了片刻，自言自语道：“方才天空的威压，莫非也与那少年有关？”

　　他的身影扭了两扭，陡然从原地消失，过了一会儿，出现在客栈的屋檐上，低头望去，只见那少年正在桶中泡澡。

　　而旁边的床上，则放了一堆锦衣。

　　“他原本并无这些东西，到底是谁送给他的？”这人默然半晌，忽然听见远处纷乱的脚步声传来，连忙闪身跳下院落，躲到一旁的龛阁内，化作一丛草木模样。

　　“尔是何方妖孽？”他刚刚躲藏下来，便听得龛阁中怒气冲冲的声音，这声音不入人耳，直入神魂。

　　他便愣了愣，回过身一看，却是个寻常人家供奉的火神龛。

　　客栈迎来送往，人流众多，灯烛之物更不可少，因此一般都供奉有火神，祈求平安。

　　这人倒未想到自己居然误打误撞地躲藏在这里。

　　更没想到这个火神龛居然还是个有灵的。

　　还没等他开口，那火神已经感应出他身上的味道，大怒道：“原来是水上精怪，竟敢玷污某的神位，找死！”

　　说着，一缕火星自那神龛中无端生出，直接烧向他的身躯。

　　这人大惊失色，自古水火不相容，他怎敢让这火星沾染一分，立刻化为水流般的东西朝着远方遁去。

　　“哪里走！”

　　天下火神，几乎个个都是性格暴躁的角色，岂容他人在自己地盘放肆之后再从容离开，立刻施展神通追了上去。

　　这人见身后火神紧追而来，不由得暗骂一声，又不敢往别处去，直接奔向溱河，一头扎入了河中。

　　而他身后的火神勃然大怒，收拢周围的明火朝着这人飞去，那人前方无巧不巧，恰是从溱阳而来的大船，明火借着火神之威，瞬间便升腾起一片火光。

　　船夫们还在喝酒，忽然感觉外面一片通明。

　　众人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待到他们惊慌地跑出来，只见到那大火如同浇了油般飞快地蔓延，自己的大船已经完全陷入火海。

　　众人既是惊恐，又是大怒。

　　且不说这艘船价值几何，只说整整一船的货物，又有谁能赔得起？

　　“到底是谁干的？”

　　“纵火之人必定就在这附近，搜！”

　　就在杨真落脚的客栈附近，原本已经接近大门，正准备破门而入的一群人，也被这陡然间的变故惊动，转过脸去，只觉得视野之中只剩冲天的火光，耳畔只剩下喊声阵阵，锣声大作。

　　“走水啦！”

　　“救火啊！”

　　无数睡梦中的人被这凄厉的喊声惊醒，披衣坐起，愕然地从门窗处望向河边红通通的天。

　　火焰横扫，黑烟翻腾，留宿在船上的人拼命地朝船下跑，有人甚至直接从船上跳进水中。

　　火舌舔着木板，哔哔啵啵，谁也不知道明明刚下过一场雨，为何还有这么大的火势。

　　这群人原本准备砍死杨真，此刻却一个个提刀站在客栈门口，愣愣地望着周围渐渐增多并且跑向河边的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着火的是溱河帮的船，咱们的船都没事儿。”

　　“火太大，救不了。”

　　“溱河帮的人过来了。”

　　半晌之后，不知是谁在一旁出声，说不清是庆幸还是不幸。

　　“要不，咱们先走吧。”眼见那些满脸绝望的船夫们气势汹汹地沿着街道走过来，这群人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妙。

　　有一种貌似替谁背了黑锅的感觉。

　　“走！”

　　“好啊，果然是你们这些王八蛋。你们的人死了，就把气撒到我们船上？”

　　船夫们眼见这群人后退，于是愈加愤怒起来，喊着杀声冲了上去。

　　整整一条船和货物被烧，总得有人担起这个责任。

　　因此不管他们是不是放火的凶手，只要看着像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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