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隔水相望

　　讲到这里，我忽然问飞儿：“你知道，我觉得世界上最辣的是什么吗？”

　　也许飞儿是在同情我刚才讲述的往事，她没有开口，我只听到了她的头发和枕头之间，发出了快速摩擦的沙沙声。

　　我明白，那是她在摇头。

　　于是，我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是水，是冰冷的河水。”

　　一坠入水中，冰冷的河水就迅速地侵入了我的口鼻。

　　鼻腔深处和喉管，随即有一阵巨大的刺痛传来，让我迷糊了很久的神志，都清醒了不少。

　　讽刺的是，我很快又开始怀念河水的那种难以名状的辛辣。因为等我不觉得辛辣的时候，我就彻底不能呼吸了。

　　我的肢体，在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里，可能做遍了所有人类可以做出的各种最丑陋、最扭曲的动作。

　　我的一切，在被河水从我的胸腔之中，一点点地挤出了我的身体。

　　这时，我有些庆幸自己已经失明，使得我不用看着近在咫尺的水面，却怎么也触碰不到。

　　慢慢地，我触到了水底，又漂起来了一些，又触到了水底......

　　水底，是那样的松软。至少，比我睡觉的地方，松软得多。

　　记忆里，只有日复一日那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就这样吧……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我的记忆里，就只有那些！

　　胸腔之中，没有了可以带动声带的空气，可我还是开口想要呐喊！

　　双眼，已经永远失去了光明，可我依然睁开了眼皮，想要再看看......

　　然后，我看到了夜空。

　　那浩瀚的，随着水面波动着的夜空。

　　我......又看得见了？

　　我的手，也长出来了！

　　我开始兴奋，而此时我在水中的感觉，就变得像是一条鱼一样，我想到哪边，随便摇动几下，就能去到那边。

　　直到，我回头看见了水底，那个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躯壳！

　　再怎么不成人形......看起来，却还是那样的熟悉。

　　那......是我？

　　那我......又是什么？！

　　那一刻，我发出了令我自己都毛骨悚然的嚎叫声。

　　我不敢再去看那个躯壳，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我游到岸边，想要上去。

　　但当我想要把手伸出水面的时候，却像摸到了一堵墙一样。

　　我的手心，从下往上贴着水面，我可以感觉到微波荡漾的温柔，可却怎么也没法穿透这一层温柔。

　　“你的洇渡符，如果在那个时候使用，肯定就不会不灵了。”沉重的话题，总是需要调节一下的。

　　飞儿的手指，再次找到了我被拧过的地方，却只轻轻地捏了一下。

　　我，便继续说了下去。

　　在水中的我，反复尝试后，明白了靠我自己，是出不了水面的。

　　于是，我开始寻求帮助。

　　天色，已经很晚了。幸好，还有个钓鱼的人，在不远处的岸边。

　　我匆匆游到他的脚下，手舞足蹈了好久，可他始终没有反应。

　　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始终停在水中央的浮标上。我便游到了浮标的位置，再次手舞足蹈起来。

　　然而，他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我意识到，他不是没注意我，而是根本看不见我......

　　终于，他也走了。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我看到了河边的密林处，慢慢显出两点光明。

　　那是一双眼睛？

　　怎么......会有这样明亮的眼睛？

　　我忽然觉得，如果还有能够看得见我的人，那必然是这双眼睛的主人！

　　他摇摇晃晃地，走向了岸边。

　　我毫不犹豫地游到了他的脚下！

　　我的脸，紧紧地由下往上贴着水面，我的手，用力地挥舞着！

　　然后，他蹲下来了！

　　然后，他低下头了！

　　他的脸，正对着我的脸！

　　可是那双明亮的眼睛，却是闭着的。

　　他的眉头紧皱着，看起来有些痛苦的样子......

　　他再痛苦......能有我痛苦？！

　　喂，快张开你的眼皮啊！！！

　　真的，张开了......但张开不是他的眼皮，而是他的嘴......

　　只听到“哇”得一声，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毫无顾忌地冲了下来！

　　这浑蛋！

　　这天杀的！

　　居然第一个照面，对着我的脸就狂吐了起来！

　　“对！对！他这样的人，就只配这样恶心的登场方式！”飞儿，当然猜到了这个人就是小爸。

　　她脑补了小爸对着我呕吐的场景后，终于顾不得我那悲伤的过往，直接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壮着胆子，悄悄把手伸向飞儿的腰间，想着像她捏我一样，也去捏她一下。

　　只是，我的食指拇指刚触碰到她柔滑的皮肤，手腕就被她死死扣住了。

　　“如果后面没有还能逗笑我的地方，你就完了！”

　　好吧，她当我在说单口相声了。

　　好在，后面发生的一切于我来讲，已经是喜大于悲了。

　　可在那一刻，我还是高兴不起来的。

　　我怎么也想象不到，清瘦的他，可以吐出那么多东西。

　　而当时作为一介水鬼的我，只是愣愣地任由那些满是酒气的呕吐物，穿过我的魂体。

　　终于，他停止了呕吐......

　　终于，他睁开了眼睛！

　　我看着那双眼睛，又努力地把脸挤向了水面......

　　等我确认那双眼睛确实在看我的时候，我哭了。

　　原来，被人注视，是那样美好的感觉。

　　可就在我感怀的时候，他的表情，忽然开始变得纠结起来。

　　接着，他又“哇”得一下吐了出来！

　　水面之下的我，顿时呆若木鸡......难道，我现在的样子，很像呕吐袋？！

　　好在，这一场呕吐，不像前一次那样漫长。

　　水面，因为他刚才的呕吐，并没有平静下来……

　　就在我还没能够重新看清他的脸时，一只手，忽然伸进了水里。

　　他粗暴地一把抓住了我的头发，接着，就死命地往上一拉！

　　我只觉得像是撞碎了一堵墙一样，脑袋就被他从水里硬拔了出来......

　　可是，我的肩膀，还是卡住了。

　　于是，他又加了把往上拉扯的力道......那看似柔和的水面，就真的如同粗糙的断壁一样，由上至下，一寸寸地从我的肩膀，狠狠地往下擦刮，直到我的脚跟完全离开水面。

　　把我提出水面后，他还没好好看我一眼，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

　　接着，他又把我一把按到水里......然后，他就把我摁在水里晃来晃去晃了很久。

　　等他晃过瘾了，便再让我重复了一遍脑袋撞墙和身体刮墙的恶劣体验，才算把我拔出水面，放到了岸边。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还要把我再按到水下一次。

　　他说，因为心理作用，他总觉得我身上会有残留的呕吐物，所以再把我放到水里漂洗一番......

　　我被放到岸上后，他就甩干了手上的水迹，自顾自地抽起了烟。

　　我在这时，忽然想起了还在水底的那个躯壳。那样留在水里，会不会冷呢……这样想着，我就抽泣了起来。

　　而后，我就像心血来潮一般，爬到了他的脚边，哭着央求道：“把我救上来好不好？好不好……”

　　见他就像看傻瓜一样看着我，我又指着水里说道：“下面，下面还有个我！”

　　这样说，他似乎听懂了。可他露出了明白的表情后，人反而坐了下来。

　　在我担心他不愿意下水的时候，坐在草地上的他，身体里又分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人！

　　现在，我知道那是出窍的魂体，而就算那时的我，也没有太多惊讶。

　　我自己，不也是和身体分开了么？

　　他的魂体跨进了河水，隐入了水中。没过多久，他上半身就浮出了水面，手里提着的，正是我的肉身。

　　“你说的还有个你，我是找不到了，我只找到这个比你还苦命的......”

　　他说着，又要把我的肉身放回水中。

　　“这就是我！这就是我！”我急了，哭喊着打断了他。

　　显然，他没被我的哭喊打动，脸色变得很不耐烦：“你以为，我是在跟你玩金斧头银斧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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