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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兽 (4)


  路很黑。

  人也醉。

  他已很久没这样放肆,很久没这样醉。走不了数十步,甚至就要找地方依偎。他也难得流泪,只有借着黑夜,借着微醺,才有几滴下坠。

  他没有檫去,任泪水干涸在脸颊,在月亮下形成两条曲折的皎洁痕迹。

  或许,不声不息的人,才有最深沉的感情,因为试过被喧嚣抛弃,才奋力握紧那一抹希冀。

  现在,他的手却已经松了。

  他无力地瘫软在青石地上,倚着墙,悄悄地看着明亮的月光被漂泊的云遮上一角。

  那愁云,那残月,还有那孤寂的模样。

  风也凉,吹得他发烫的脸颊也渐凉,他的心随即也跟着凉。

  这是一条井字街,叫凤门集,白天里处处堆积着采货卖货的地摊,到了夜里则格外的冷清,只能依着一盏孤灯来照明。在这般微弱的灯火下,除却了他,竟还有三个稀薄的黑影,分别将东、西、南三个出入口占据,观察,静静。

  三人静守了他多久,他不知道。

  他几乎有些后悔,后悔喝了二十七坛烈酒。

  现在他的意识虽然醒了,四肢百骸却仍然陷入在醉熏之中。

  他当然不认为这三人大半夜里只为了吹风,他当然要想尽办法逃脱。

  这样的经历他很少有过,通常他才是那个隐匿在黑影中的猎手,他能发现这三人,只不过因为他偷袭潜杀的经验比较多。

  真的是比较多?

  他忽然不认同。

  他低着头,掩盖住所有挣扎的模样,不借助任何搀扶起身,手浅浅搭在后腰的红木匣上,背对着北方,一步一踱,竟将自己置身在凤门集的正中。

  这当然是他的作势装腔,事实上,他已连抽出木匣中致命的凶器的力量也没有了。

  可是他不再瘫软坐下,可是他已经挺直了腰,站着夜风中,站在环伺下。

  “嗖”,有暗器破空。

  一支镖,镖上有足以贯穿三颗青树的力量。

  只是镖来镖去,他都不曾动弹一下,只余几缕凌乱的头发被剪落在凉风下。

  有人的脚步声,“沙沙”,走近前来,边走边道。

  “你醉了。”

  他道。

  “我醉了。”

  这人终究不再是个影子,终究露出了面堂。面如白玉,斯文得当,一双眼如秋水,含着浅浅的波光。这实在该是个女子的眼眸,这却是个公子的模样。

  这人道。

  “醉的人,应该躺下。”

  他道。

  “死的人,也该躺下。”

  这人道。

  “那你为什么不躺下?”

  他淡淡道。

  “因为我就算醉了,也死不了。”

  这人冷然,冷笑,冷嘲。

  “你想试试?”

  他却道。

  “你只能试试。”

  这人皱起了眉头。

  “哦?”

  他道。

  “你若想杀我,今夜,简直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这人的目光忍不住向他的指尖追望,那五根手指静静悄悄地拂在木匣上,执着,又温柔,仿佛随时就能绽放出耀目的光。

  于是那张冷漠的脸突然变了,又开始带上了谦逊微笑,声音也悄悄。

  “你在吓我?”

  他道。

  “你被我吓倒?”

  这人笑笑,不说话,脚步倒是向后一跳。

  此时,却有了银铃般的笑声。

  “沙沙”,又是脚步声,活泼、欢腾的脚步声。

  走出来的人绝不会让你失望。女人束着柳叶辫,跳着小巧的步法,婀娜的胸膛稍略摇曳,纤细的腰肢也如雾一样扬摆。还有那双暴露着凉风中的奶油般光滑而坚实的腿,未缠鞋袜,光着脚丫,任何人都愿意被踩死的一对脚丫。

  女人呢喃道。

  “我就吓不倒。”

  一边说话,一边还挺了挺高耸的胸膛。

  他是男人,最正常不过的男人;又喝了酒,许多酒,他可以察觉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耸动,他却还能强忍着一动不动。

  他说,靠说来发泄闷在心头的*。

  “吓唬女人的男人,绝不是好男人。”

  女人眨着扑闪扑闪的眼睛,道。

  “女人岂非总是喜欢坏男人!”

  他道。

  “能让女人下不了床的男人才勉强称得上是坏男人。”

  女人的脸竟可以蓦地泛红,偷瞟一眼他,娇羞着问。

  “你是不是坏男人?”

  他摇摇头。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能教你下不来床。”

  女人不禁咬住了下嘴唇,忽然叹了口气。

  “人家也十分想上你的床,可惜你已经没命再爬上床。”

  他淡淡道。

  “但我至少有命知道你的名字。”

  女人努了努嘴,还是忍不住说。

  “凌香,人家叫凌香,凌波的凌,花香的香。”

  他逼视着女人,幽幽地道。

  “好凌香。”

  女人跺了跺脚,嗔道。

  “坏蛋。”

  “哎呀,人家下不了手了。”

  于是,位落西方的人不得不走到孤灯透彻的微亮里来。一个光着头颅的大汉,分明是头顶的反骨最为醒目。左眼尾有一条吐着毒刺的蝎子尾巴,那蝎子就盘根在脖颈上。

  大汉的声音稍略沙哑,讲话并非连贯,仿佛一个个字向外迸一样。

  “我、下、得、了。”

  大汉举起了拳头。

  而他终究也动了。

  他侧了一步。

  大汉举起右拳,他的身子便斜左后侧了一步。

  这一步实在有许多讲究!仅仅一步,扯远了他与大汉右拳的距离,却让他的木匣靠大汉更近。

  大汉的瞳孔紧紧地收缩,拳头虽举着不松,脚步却无敢动。

  真正难以匹敌的拳头,通常都始于足弓在刹那迸发的汹涌,大汉的腿既不能动,拳头也无法冲锋。

  霎时间,两人就如同两个木偶,僵直在浅浅的晚风中。

  他好整以暇的模样,竟委实让大汉不知该如何行动。

  这场僵局直到有人开口才被打破。

  开口的人在他的背后。

  吕慕青道。

  “若有一人出手,你必死无疑。”

  他低声道。

  “不错。”

  一旦有人站在他的身后,就看得出他委实是强弩之末。他的背后早已湿透,不知道透支了多少精力,才强撑着支立住了身体。

  吕慕青道。

  “这些人虽然都是我的人手,要取你性命,却是真的。”

  他道。

  “我有察觉。”

  吕慕青和煦地笑了笑,道。

  “可是你毕竟挺过去了。”

  他道。

  “倘若挺不过去,死也无妨。”

  吕慕青道。

  “你还不能死,你还没能找出杀害林凡的凶手。”

  他道。

  “我帮你对付你的对手,你帮我找出我要的凶手。”

  吕慕青点头。

  “和你这样的人说话,快活得多。”

  他道。

  “和你这样的人说话,却是头痛。”

  吕慕青目光深幽,看着他的背后,道。

  “哦?”

  他道。

  “为了让整件事听起来像是等价交易,你这样的人总会隐瞒许多。”

  吕慕青搓了搓手,淡淡地说。

  “我隐瞒了什么?”

  他回过头,狼一样的眸扑在吕慕青的心头,道。

  “入了墨雨堂,不死不休。”

  吕慕青笑了笑。

  “入得墨雨堂,除了死,再无脱离的第二办法。”

  他叹了口气,道。

  “我吃亏不少。”

  吕慕青道。

  “人在年轻的时候吃些亏很好。”

  他道。

  “可是吃大亏的时候,你总该想些办法把亏减小。”

  吕慕青很认同地道。

  “我也相信你一定已经想到了办法。”

  他道。

  “我倒有一个办法。”

  吕慕青道。

  “你说,我做。”

  他道。

  “今天晚上,我床上必须要躺着姑娘。”

  吕慕青道。

  “凌香?”

  他道。

  “凌香。”

  凌香的脸更红了,朱唇忍不住轻启,忍不住骂道。

  “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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