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城破

　　南秦，新朝五十三年。

　　边境的风肆意的刮着，狭裹着地上的尘土与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天边云层低垂压抑，慢慢的聚拢到了一起，乌沉沉的似有大雪倾来之势。

　　耳边风声呼呼似低垂哀嚎之音，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和一丝苍凉，墨黑的旌旗被吹得猎猎作响，谢柒扶握紧剑柄，奋力的将一把长剑从一具尸体上拔出，踉跄的往后退了几步。

　　“少将军！”这是她的副将在喊她。

　　“少将军！”那是她手下的兵在叫她。

　　谢柒扶杀红了眼，握着剑柄的手隐隐在颤抖，她站在半山坡上，垂眸看着眼前这一片的狼藉，久久没有反应。

　　身上的血迹早已干涸，一层覆着一层，将她身上的战袍染成了乌黑，呼吸间也都是身上传来的血味。

　　风中夹着浓重的血腥气，她就这样静静的站着，那双黝黑的眸中透着化不去的不甘和自责，似要将眼前的疮痍一点一点牢牢的记在脑子里，那只垂落在身侧的手，有殷红的血顺着指尖一滴一滴落下，融进了脚下柔软的泥土里。

　　她的脚边，丢着一把已经折断的剑，黑色的剑柄上没有一点装饰，那是父亲在她及笄礼上赠她的，从十五岁至今，那把长剑从未离开过她的身边一刻，她没想过有一天，她竟要将它舍弃。

　　“少将军！这里守不住了，我们撤吧。”副将见她仍旧站得笔直，眼睛看着前方，心里虽同样也不甘心，可眼下这样的境况，他们如何守得住？

　　见谢柒扶并不回答，也不出声，那副将咬了咬牙，几步走到她的身侧，一把拉起她的手腕却没有拉动，见她一直看着那满目疮痍的土地，拔高了声喊了她一句：“谢柒扶！”

　　谢柒扶听到他的声音猛得一震，副将见状，朝身后大声吼到：“退！”

　　自今年秋时起，宿戈率军侵犯边境，而皇帝怯弱，听信佞臣谗言遣人求和，于是乎边境城门一开，那冰冷的铁骑一到，第一个杀的便是那个前来求和的使臣，面目狰狞的头颅被悬于军前，让人心底无端生起一股恐惧之意。

　　之后，便是杀戮，无止境的杀戮，宿戈的铁骑犹如入无人之地般，以迅雷之势接连夺下五座城，也屠了五座城，浓厚的血腥味引来了无数贪食腐肉的鸟兽，于是，一座好好的城，最后沦为炼狱。

　　谢柒扶被副将拉着，步履踉跄的跟着他跑，离着身后那座炼狱越来越远。

　　身后并没有追兵跟来，但是谢柒扶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宿戈人擅驯兽，找到他们也只是时候长短的问题。

　　他们躲进了不远的树林子里，可那树林子稀疏，就算是躲进去了也藏不了多久。

　　眼见得暂时安全了，副将松了一直攥着她的手，担心的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口似要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无奈的叹了一声，折身去清点人数了。

　　谢柒扶站在原地，满心都被悲凉浸透，各种情绪交织在心里，化作一把枷锁沉沉的压在她的肩上。

　　四天三夜的鏖战，生死不过一瞬间，哪怕知道天家无情作壁上观，任由宿戈铁骑在南秦的土地上肆意杀戮；哪怕知道最后不过天地为盖马革裹尸的结局，他们也不曾后退半步，因为他们得守住南秦的每一寸疆土，尽力挽回让它们免于外族侵辱。

　　可是，有什么用？他们仍旧挡不住宿戈扬起的刀剑，护不住那些浴血奋战的南秦儿郎的命。

　　天子？天覆地载谓之天子，这南秦都快没了，他们就算争得了那个位置，又有什么用？

　　“将军，朝廷是不是放弃我们了？我们会死吗？我还有一个妹妹，走之前答应了母亲，一定要活着回去送我妹妹出嫁，我不能，不能死在这里。”说到最后，那个少年有些说不下去了，双手捂着脸，声音哽咽充满了绝望。

　　谢柒扶寻声看去，那说话的，是一个倚着树干坐在地上的少年郎，听声音似还有些稚嫩，身上满是伤痕。

　　他这话，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请求增援的奏报一封接一封的送去宴城，却如石沉大海一般没了回应，而白林军战至如今，数十万人也只剩下了那屈指可数的几个。

　　“将军，要不，我们降吧，至少，至少还能保住一条命是不是？”在那个少年郎开口说完之后，又有一个人接着开口说道，可那说出口的话，却是让人一口气堵在了喉咙里。

　　谢柒扶看着那个说要降的人，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伸手指着他们跑进来时的方向，冷笑道：“你要降？可以呀，只要你觉得这么做对得起那些命丧的同伴，对得起身后还有千万的南秦儿郎，心中无愧，你就去，我绝不拦着你！”

　　那人被谢柒扶的话说得脸上浮现一丝羞赧，低下了头一句话也不说了，谢柒扶扫了他们一眼，厉声道：“还有谁要降的？同他一起去，我白林军，不要懦夫！”

　　那些人一个个都不说话了，互相看了看，脸上都显有一丝犹豫，如今已是败局不可挽，生死就在那一线，谁都想活着回家，但他们心里都清楚，降，上对不起天地，下对不起家中父母；不降，那就是真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树林里一下变得安静，几乎大部分人都心知肚明这事做不得，可是活下去的渴望迫使他们不得不做出选择，是生还是死，忽然，有一个少年吃力的支撑着身子站起身来，目光坚定的看着谢柒扶，一字一句道：“生死天定，我既入白林，守南秦千里疆土，更守我南秦万千儿郎在后，即便是丢了这条命，我也誓死不降！”

　　“咻—”在他话音落，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箭矢贯穿了那个少年郎的脖子，谢柒扶看着他睁大了眼满脸惊愕的模样，面朝着她的方向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在那少年郎倒下后，便有无数支箭矢从这个小树林的各个方向朝他们射来，都已是伤痕累累的人，好不容易才歇了那么一口气，哪里躲得过去？

　　耳边接连不断的传来惨叫声，没一会儿便安静了下来，谢柒扶背靠着树用力拔出腿上的箭，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出去看看时候，一只手忽然从她的身侧袭来，一把掐住她的咽喉。

　　“啧啧啧，可怜呐，谢小将军，原就没剩下几个了，还都没逃过，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箭矢，却没有一支要了你的命吗？”轻佻的话语夹杂着似有若无的暧昧，那只手微微收紧了力，看着谢柒扶那张因呼吸不畅而显出痛苦的脸，嘴角扬起一抹愉悦的浅笑。

　　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透着几分怜惜和留恋，他轻笑一声，微微低下头在她耳边说道：“本王瞧上的人，哪儿有那么容易就死的？你说你，若是当初嫁给我了，就没有如今这些事情了，用你一个，换南秦一世安稳，多划算的买卖？可惜，你们那个皇帝不明白。”

　　说到这里，那钳制着她脖子的手力道稍微松了一点儿，谢柒扶咬紧了牙，手握着长剑尽力向上一挥。

　　那人眼中神色一凛，迅速的向后退了一步，怒意顿时浮了上来，但看她一下变得急促的呼吸，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汝嫣信！”谢柒扶咬着牙看着那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最后来收走他们命的人，不是宿戈军队的任何一个人，而是汝嫣信。

　　“是我，很意外？”细长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他有一张像极了中原人的面孔，一身上下透着俊秀儒雅的气息，就像是世家权门里的贵公子，谢柒扶认识他时，他用得是陆时遥这个名字，当时她还天真的以为这就是他的名字，哪里想到后来……

　　“意外，当然意外，怎么能不意外？没想到我竟然在这里看到了?淶的摄政王。”谢柒扶吃力的抬起头嗤笑道，她尽力用剑支撑着自己，却仍旧掩不住她那微微颤抖的手。

　　她说完后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笑意越发深，缓缓开口说道：“我也没想到你会和宿戈合作，汝嫣信，是我一直小看你了。”

　　虚弱的声音里夹着一丝自嘲，她说完这话后脚下一软，瘦削的身子踉跄了一下，她下意识的攥紧了手中的长剑，尽力维持着。

　　“当然，是个人心中都有野心，我也有，逐鹿天下就是我的野心，阿扶，你敢说你心里没有吗？”他说要这话，视线在四周扫了一眼，半晌后轻笑一声，像是才反应过来，笑道：“我忘了，你心中从来就只有家国大义，哪有什么野心，既然这样的话，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就算是死，也得让你知道你这么努力守着的主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听到他这么说，谢柒扶心里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下意识的拒绝道：“我不要听，你不要说！”

　　对于她的反应，汝嫣信很是满意，嘴角微微勾起，缓缓说道：“自南秦与宿戈开战，你父兄接连战死，你从他们手中接过白林军重任，送过好几封加急信去宴城，可一点回应都没有，是这样，对吧。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些信件都被我截了下来，不过我想了想，就算我不截，你们那皇帝也不可能派兵来增援你，因为那时候他正忙着呢。”

　　忙？谢柒扶敏锐的从他的话中听到这个字眼，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她离开宴城时，皇子间的争夺倾轧还只敢在背地里，毕竟皇帝虽昏聩，却仍旧是这南秦的主君，他们虽有争权夺位的心，到底还是要顾忌一些……

　　汝嫣信看着她一脸不解，脸上多了一份怜悯，可怜道：“所以我才说你可怜呐，你还不明白么，你在这里浴血奋战守着南秦疆土，可是你在宴城里的亲人都死了，至于原因……”他笑了一声，看着她一字一句仔仔细细的说道，“天子昭告将军府意图谋反。”

　　周围很是安静，只听到风声呼呼自耳边吹过，谢柒扶睁大了眼，满脑子只剩下谋反两个字。

　　那几乎是将他们置于死地的两个字，谢氏受封将军位，为南秦戍守边境数十载，忠国忠君忠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想也知是栽赃陷害之词，可是，为什么？这么明显的栽赃，却查也不查的就草率下了决断。

　　“汝嫣信，是不是你？”看到他脸上得意的表情，谢柒扶顿时就明白过来，心里怒意翻涌，她握紧手中的剑指着他。

　　“是我，我叫人在宴城里生了些骚乱，故意留了点尾巴，然后让人在你们那皇帝耳朵边说了点东西，没想到他就坐不住了，接连下了十三道诏令让你回去，啊，这你也不知道吧。”他丝毫不隐瞒大方的承认，说完后，停了一会儿，故作惋惜的又开口道，“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那些皇子里竟还有一个明白的，他一直为你据理力争，辩你清白无辜，不过，最后还不是死了，被他的父亲，你们的主君亲手，杀死在大殿里，然后，以同谋罪被废为庶人。”

　　她知道他说得是谁，骤然听到这个消息，眼泪无声从眼角滑落，心中更是苍凉，如今，她已是挡不住宿戈继续向前的脚步，国将破，家园不复，她继续守着这颓败的土地有什么用？若有来世，她再不要什么家国大义，只求问心无愧。

　　“汝嫣信，我要杀了你！”她咬紧了牙，蓄起全身的力气，举剑向他冲去。

　　风声哀嚎，乌沉的天慢慢飘下零星的雪花，不过一会儿就成了纷扬的大雪，将这一片疮痍都覆在那苍茫的白色之下。

　　南秦新朝五十三年冬月，边境崩溃白林军战亡无一人幸免，少将军谢柒扶战至最后，卒年二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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