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他日登云宿蟾宫

吴启仁全程目瞪口呆的看着，还好那白袍中年人没有忘记自己还在他掌心站着，只是用一只手格挡出拳，虽然仅仅只用了一只手，可是在与那金身和尚对打的过程中也没有处于绝对的劣势。

只是二人在过招的间隙，还时不时的朝那黄牙邋遢老头递上一拳或点上一指，逼得那老头也无法置身事外，一时间三人拳打掌推，搅得这方天地云海翻腾，那叫一个混乱无比啊。

这种不动用法力的打法其实与小儿打闹无异，吴启仁看着在这一刻毫无高手风范的三人，内心虽然直想骂人，却又不敢真的指着他们破口大骂，于是只好苦着一张脸寻找离开这只巨大手掌的办法。他是真的害怕这白袍男子打到兴头上，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然后这只手掌往前面一推……到那时，自己还能上哪说理去？

就在他准备顺着白袍男子的手臂滑进袖管中的时候，北边方位突然传来一阵金戈铁马之声，紧接着，一道杀伐气极重的锋芒如白虹撞地一般朝着三人混战的地方落了下来。

三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察觉到那锋芒的出现，皆是收手后撤，白虹便重重砸入云海，掀起一圈白蒙蒙的波涛。吴启仁紧紧攥着白袍男子的袖边，小心翼翼的探头看了一眼，心中顿时凛然，原来那白虹竟是一把宽刃长刀，此刀就这么笔直的插在云海之中，刀身萦绕着风雷，轰鸣之声震荡神魂。

接着，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北方传来：“三个人打架有什么意思，来来来，带我一个。”

声如奔雷滚滚而来，眨眼间，天地之中再次立起一座法相，此人虎背熊腰，一身漆黑铁甲铿锵有声，双眼锋芒毕露，手中无刀却刀意迸发，凛冽之气如飓风飚旋，十足的一尊战神姿态。

吴启仁扶额叹息一声，他大概算是弄清楚了情况，眼前四人俱是《诸子传》中最顶尖的高手啊。

白袍男子仙风道骨，定然就是天榜第一的道家宗师陶鸿景，而那个金身罗汉与他气势相当，应该是律宗的道戒和尚宝志大师，至于这尊北方来的战神，吴启仁自小生活在北江，对其大名早已是如雷贯耳，砺兵山山主武长安，全天下武圣庙里都立有他的金身铜像。

而那邋遢老头，吴启仁不太熟悉，不过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据说在江西道妖魔邪祟多不胜数，一百多年前更是出现了一名混世魔头，此人武道天资卓绝，而且精通魔音之术，一根霜竹催山倒海，死在他手上的正道中人不计其数，甚至还有满门被灭的，传闻这个魔头邪气的很，杀人全凭个人喜好，一言不合就是抽筋扒皮，端的是心狠手辣。

吴启仁想到这不由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他总算知道胡桃巷里弹琵琶的老人是谁了，就是眼前这个邋遢老头，魔道的祖师爷，峫山青律楚千秋。

武长安到来之后，四人间的气氛就显得有些微妙了，陶鸿景仰头看天，一副你们谁都别跟我搭讪的样子。宝志和尚宝相庄严，眼观鼻鼻观心，做观自在状。只有那楚千秋一副老子天下最牛的神气劲，他一边抠着鼻子一边贼兮兮的对武长安说道：“听说你那些徒子徒孙都打成一团了啊，啧啧，砺兵山哦，兵家圣地哦，咋个尽出一些欺师灭祖的家伙呢，要不要老子帮你清理一下门户啊？”

“哼。”武长安冷哼一声，似乎是懒得搭理这个疯老头，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陶鸿景身上，那一身杀伐之气如同山涧里的狂风，一阵更比一阵强。

陶鸿景无奈的将视线从天边收回，他叹了口气说：“你们一个个的都要跟我过不去吗？要不然我把这天下第一的位子让出来好了。”

武长安勾起嘴角冷笑一声没有说话，不过他那双眼睛却瞥向了陶鸿景的白袍大袖，就在他刚要开口说话的时候，楚千秋眼珠一转，当先插话道：“唉唉，让给我，你们都是世外高人，老子俗气，就爱贪慕虚荣，那天下第一的名头，老子可是垂涎许久了。”

“你给我滚一边去。”武长安猛然暴喝一声，拔起那柄风雷萦绕的开山刀，刀锋直指陶鸿景沉声说道：“你别跟我在这装糊涂，其他事情我可以不过问，但是你那乾坤袖里的人，我今天必须得带走，谁敢拦我，我就一刀劈了他。”

开山刀上雷鸣之声轰然爆炸开来，震的这片天地都开始摇晃了起来。陶鸿景却是面不改色，似乎是听烦了他的威胁，只见他轻拂袖摆，吴启仁便再次回到了掌心之上。然后就听他不急不忙的说道：“武长安，你怕了？”

这名武圣闻言呵呵一笑，却是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我当然怕，九流百家甚至是佛道两教，谁不害怕？”

吴启仁坐在陶鸿景掌心，听的是云里雾里，害怕？什么人这么牛逼啊，竟然让天下豪门氏族都如此忌惮？

却听陶鸿景语气平淡的说道：“自从彭祖御龙飞升之后，那扇天界之门便也随之关闭了，如今已是几千年过去，九州修士再无一人能够登上天梯，运气好点的活个几百岁最后寿终正寝，要么就是证道大成却因无法叩开天门而消逝于天地之间，还有一类人……”说到这他瞥了眼楚千秋，然后接着说道：“还有一类人投机取巧，换了一身皮囊使自己不入轮回。你们一个个的都想长生，可这长生之门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打开的？”

此言一出，武长安怒意更盛，他那充满杀气的双眼逼视吴启仁，把吴启仁看的既胆战心惊，又觉着莫名其妙，心中不由暗自思忖：我什么时候惹着他了？

陶鸿景哈哈一笑，四指弯曲挡住了武长安如有实质般的目光，他微笑说道：“这小家伙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你们这些自诩强者的家伙竟然要动手为难一个小辈，难道他死了，你们的长生路就没有阻碍了吗？”他环顾众人正色道：“这小子我今天保定了，只要他还在江东，你们便休想伤他一根毫毛。”

“阿弥陀佛。”听完他的话，宝志大师当即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巨大的金身缓缓淡化，最终消失。

接着是楚千秋，他看了一眼吴启仁，丢下一句后会有期，便也化作一团紫烟消散。

最后这方天地只剩下了陶鸿景和武长安两人的法相。武长安将开山刀收回刀鞘，他隐去了身上的杀气，可刀意依旧锋芒毕露。

这位被百姓供奉为武圣的砺兵山山主闷声闷气的说道：“总有一天你会为今天的选择而后悔的。”

陶鸿景笑笑没有说话，武长安顿时觉得自己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浑身不得劲，他冷哼一声，转身便走，天地之间响起阵阵金锣之声，武圣老爷竟是在陶鸿景面前鸣金收兵了。

待到人去天地空，陶鸿景这才看向手心里的吴启仁，脸上那温和的微笑令人如沐春风。

“你这小子倒是心志坚定，我还以为你会在我手上尿裤子呢，哈哈哈。”

吴启仁翻了个白眼，心说这笑话真冷，他深呼吸一下，然后扯着嗓门喊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他总算是有机会问出口了，稀里糊涂的就被人拘走了神魂，接着又被一阵清风卷来了这方天地，他总要先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吧。

陶鸿景听到他的疑问倒也不卖关子，直接回答说道：“此地乃第一福地、第八洞天。”

吴启仁眼皮一跳，不敢置信的问道：“句曲山？”

道家以天下名山胜境、神仙居所谓之洞天、福地，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说，而句曲山则是被誉为第一福地、第八洞天，乃是当之无愧的仙山宝地，但是句曲山临近东海，距离锦州城足有三千里之遥，他的神魂居然眨眼之间就乘风东去三千里了？

吴启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以前也是混元境的修为，算是个陆地神仙了，以他当时的实力，就算全力施展开来，也远远无法做到眨眼之间行至千里之外啊。

陶鸿景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疑惑，于是也不等他提问，当先开口解释道：“这儿是我观想出来的，所以算不得真正的洞天福地。”

他这么一说，吴启仁当下便释然了，少年人挠了挠头，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我是被那楚千秋拘来的吧？”

陶鸿景笑着点头，“不错，他想把你投进雷火鼎给炼了，是我出手把你拉了过来。”

“宝志大师和砺兵山主也是要杀我的？”吴启仁面无表情继续问道。

这次陶鸿景没有再开口说话了，只是点了点头。

吴启仁顿时觉得如芒刺在背，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死死的盯着陶鸿景，犹豫了半晌才缓缓开口：“你不会也想杀我吧？”

陶鸿景收敛笑意，仍是没有作答，这次连点头的动作都没有了。

吴启仁见状不禁讥笑一声，“呵呵，你们这些巅峰高手就这么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吗？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们？”

陶鸿景叹息一声，没有再回答他任何问题，他再次仰头望天，在这个观想出来的洞天福地上空，有一轮明月高高悬挂着，冷冷的月光让人心中升起一丝孤独寂寥的感觉。

沉默许久，陶鸿景才幽幽念出一首诗：“冷月如冰不见星，萧萧木叶扫尘埃。莫说街灯不长亮，他日登云宿蟾宫。”

吴启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这是感叹自己失意不得志吗？

却见陶鸿景忽然低头对他笑着问道：“你所追求的大道是什么？”

吴启仁愣了一下，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回道：“我的大道在脚下，是我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哦？”陶鸿景似乎对吴启仁的答案很感兴趣，他莞尔一笑，“儒家讲的是入世，追求的是中庸之道，重视的是忠孝仁智礼义信，而你却说自己的道在脚下，你脚下的到底是条什么道？”

吴启仁一屁股坐了下来，身子斜倚着陶鸿景那根大拇指，亦是看着天空明月说道：“讲实话，其实我自己也不太理解，这话是我老师告诉我的，也许他的意思就是我得到处走走看看，走着走着就能看见大道所归了吧。”

“也就是知行合一？”陶鸿景若有所思道：“你的老师是个厉害的人物啊。”

“是挺有能耐的，就是喜欢跟人讲大道理，而且他那把戒尺打人是真的疼。”吴启仁像是心有余悸一般搓了搓手，然后又接着说道：“我也喜欢讲道理，不过没他那种耐心，嘴上说不通，那就用剑来讲，打到对方服气为止。”

陶鸿景闻言哈哈笑道：“你这儒生真是没有一点读书人该有的样子。”

吴启仁跟他聊了这么多，当下也放开了，少年双手环胸一脸得意的说道：“你可别乱说啊，我是立志要成为儒家圣人的，不过不是文圣，而是剑圣。”

陶鸿景微微一愣，随即收敛起了脸上笑容，又是一声叹息说道：“儒家剑圣……自从三教变两教，这个称呼已经几百年无人说起过了。”

吴启仁转头看向他那张好像一瞬间沧桑了许多的脸庞，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不料陶鸿景突然一翻手掌，道了声：“回去吧。”

顷刻间，吴启仁的身体便朝着云海直直坠落下去，他手舞足蹈，想要运转气机施展那步步生莲的神通，可是却丝毫没有反应，他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神魂出窍的状态。在身体坠入云海的那一刻，他猛地对着陶鸿景竖起一根中指，在呼啸的风声之中，他隐约听到这位道家大宗师的喃喃低语：“期待他日登云宿蟾宫，再与君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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