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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十四章 不相关的人


夏印藏在找了夏留声几个月终于宣告无果后进了医院。他在天亮时才被发现,在通往安居镇一条僻静小路的深沟里,发现他的人是奴尚,即使在寒冬,她也不肯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早上的时候会出去走一圈,然后顶着满头的风雪回到家,这么多年,她一直都这样,怀季宁和的那段日子,老太太不放心,七个多月不辞辛劳地跟在她身后,奴尚起床后她便起床,有时甚至脸不洗、发不梳地跟在她后面。她说她怀季竹斐的时候也没如今紧张,现在有时候紧张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害怕奴尚半夜就跑出去。

        奴尚推开门,冲进屋里,对坐在火炉边的老太太大喊大叫,老太太唬了一跳,手里的火钳掉落在地,竹斐,快来,她又有问题了。老太太急得一句话说了三遍。季竹斐正在小心翼翼地擦拭那些已沾满灰尘的根雕,有些他雕出来,甚至还为它们上了颜色,上了颜色的有些难看,他一直认为事物的本来面貌是最好的,虽然从他手里出来的根雕无数,实际上比不上一截实实在在的树根。擦拭过后的根雕焕然一新。妈,夏印藏他掉沟里去了,好像动都动不了了。奴尚的语调带着傻气。在哪儿。老太太问,拍拍胸口长长吐出一口气,动作也慢了起来。在旁边的沟里。首先冲出去的是季竹斐。此刻他已忘记这么多年横亘在他和夏印藏之间的不快,山峰起伏间还是有豁口。那应该是他们对夏安居共同的期望。

        冬天的雪地生硬,立冬之后便一直下雪,不急不缓,跟筛子筛面一样儿,踩着融雪冻成的冰面季竹斐摔了好几次,有冰碴刺进手掌,但已顾不上查看。气喘吁吁跑到夏印藏身边的时候一股浓烈的酒味冲进他的鼻孔,直戳心窝,这样的味道并没在零下十几度的持续低温中被杀死。而是向上,再向周围猛烈的扩散。就连周围的雪,也带着酒味儿。

        夏印藏一开始叫的是夏留声,之后便是夏安居,季竹斐忽然感到深深的绝望,非常清晰的绝望,看来想趁夏印藏还在世的时候冰释前嫌已不可能。他颓然坐在医院走廊冰冷的长椅上。夏安居的脚步声将他唤醒。季伯伯,他这样叫他。他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快进去。

        夏印藏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半晌叹了口气。安居,留声就交给你了,我本希望在我有生之年看到你们结婚的……现在看来……他不明白,万千人之中,为何会是他,他从没意识到,他会是一个被窥伺多年的猎物。我知道这样对你来说也许不公平,但……请你看在我这么多年拉扯你们俩的份上,还请你好好照顾她。他伸出右手,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很多事情,她还不懂……他于半空中握住他的手,这么多年,他培养的原来不仅仅只是一个儿子,还是一个和他不相关的人。他原来只是希冀在这一刻与夏安居由陌生变为熟悉。夏安居忽然感到彻骨的寒冷,从指尖,到心脏,最后是整个身体。反应过来的时候,握着的手已经冰冷。他开始奔忙,卖掉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直到家里空无一物。

        出门的时候看见倒在雪地里的已然褪色的“不言花开”四个浑然天成的字,心头发紧,自他踏入这个门的那天,这四个字便一直在这里,至于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他已忘却。他将它捡起,拂去上面的雪,将它扔进了屋里。

        夏印藏和柳央合葬,坟墓比一般的坟高出很多,这是他自己的要求。他想她应该愿意和他葬在一起。他也只遵照他的意愿去办罢了。

        傍晚天边堆着一层细密的云,雾从山谷处腾腾升起,细看来才发现那并不是雾,而是人家做饭的袅袅炊烟,飘着飘着就成了青色。他站在白雪覆盖的山坡上,看着整个安居镇,如此简单的布局——可以随手比划出长短的横纵两条街道。

        安居,季竹斐唤他,他轻轻应了声,过后没再听见声音,心里有些凄然。眼光稍移便看见从自己身边斜穿过去的两只脚,左脚外面一侧的鞋帮已触地,里侧跟着外侧倾斜,鞋帮与鞋底不分。他知道季竹斐的脚是一双歪脚,且向着外面歪。两个人站在一片洁白的山坡,成为两个点。什么时候回学校。想再待几天,还有些事要做。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已彻底长大。多年以后,他始终记得,那日在寒风把已落下的雪都卷起的傍晚,季竹斐抽出他冻红的左手,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右肩。他惊奇于他竟然把手上的力度把握得如此恰到好处。那是一双长期摆弄各种树根的手。十指修长而白皙,若深埋于地下的树根。

        到校时整个校园被一层薄雪覆盖,城市里的雪飘得总不完整,落在地上的是颗粒,厚重得飞不起来,难免让人失望。两只黑色的包靠在他脚边。现在我就只有这些家当了,他语气很轻,带有调侃意味。季宁和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作答。细小的雪粒还在落,钻进脖颈凉飕飕。她很想告诉他这样的雪很像他们小时候一起吃的米花糖,她总喜欢用手一粒一粒地吃,结果手上全是糖,几根手指粘在一起扯开都艰难,于是她就笑着把糖汁往他身上揩。夏留声总是几口吃完,也是他们中间嚼得最响、最起劲的那个。吃完便用各种死皮赖脸的方式向她和夏安居要,最后他们不得不把手里剩下的米花糖分一些给她。

        她忍住了没说,留声,她回来了吗?他们挤上拥挤的公交车,正赶上下班回家的洪峰。明明只下午五点多,却似已经陷入深沉夜幕的夜晚。夏安居站在人群中摇头,车在起步的时候像是被什么东西推搡了一下,车里的人很自然的前倾然后又被惯性送回来。那些人大着嗓门说着同样的方言,他们站在人群之中,成了两个无所皈依的异乡人,好在是两个人,相互微笑一下,就知其中含义。

        一站又一站停靠,他们的起点,就是终点,到最后一站时,车上已只有他们两个。校园里的路灯不怎么亮,隔三岔五地站着,映着雪寒啧啧地逼人。裹着厚厚毛衣的靓丽女子从身旁走过,间或一个带着浓烈的香水气味,走出好远仍能闻到。还有并排快步而走的高个子男生,高声开一些并不入耳的玩笑。还有挽着手臂走路的情侣,隔着看蒙上了一层灰色的温馨。

        宁和,我不想读了。憋了半天,终于冒出这样一句。那一瞬她感到极大的失落。噢。淡淡地回了一句,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之后他没再提起,可她总有些担惊受怕。第二天她去找他,不行,你还是要读,夏安居,你对我说过你不会放弃的。他想说现在情况不同了,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他上学的费用,基本上都是自己所挣。她说,我可以帮你,我可以省着点用,把多余的钱给你,我们也可以一起去做兼职。他说宁和,我会坚持下去。不过他终没有接受她的好意。他在勉力坚持。

        用夏安居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生命中的好日子来了挡也挡不住,坏运气也会相伴而生。在学校他一直是个无趣的人,大学几年,他一直属于默默无闻的那种,真正让他全校闻名源于一场比赛。那是全国的艺术品设计大赛,那段时间他一直待在宿舍,摆弄着从季竹斐那里拿来的大大小小的树根。那日他赶中午的火车,早上季竹斐叫他去他家吃饭,临走的时候他看见屋檐下已被晒得裂开了一道道口子的树根。有几个倒很别致,季伯伯,我想要那几截树根。季竹斐很高兴,并为他亲自选了几截,选了半天选出来的形态各异树根,最后却不知该装在哪里,他将黑色旅行包里的衣物拿出,把那几截还沾着泥土的树根塞进去。那次他返校,只带了几截树根,水杯就塞在包里,渴了他宁愿忍着,也没把背包打开。任由那几截树根跟他辗转到达这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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