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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一百章


进了门内,一路穿过蜿蜒曲折的长廊,过庭院,韩灼抱着赵晏一路朝着韩煜的住处走去。

        他走的极稳,不大有颠簸。

        院内侍卫见他二人进来,纷纷拔刀相向,响动不小,自屋内走出一个陈寅,拨开众人,下令将刀收起来,朝着二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姑娘,主子在等您。”

        赵晏略略点头,轻轻抓了抓韩灼的衣袖,韩灼将她放下,眉头微微皱了皱,赵晏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左手很自然的便握上了他的右手,食指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疤痕,平静的朝着陈寅点了点头,“开门吧,侯爷随我一道。”

        两人走进去时,韩灼脖颈间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屋内熏香袅袅,他正坐在小桌前,认真的煎茶,桌子上摆了刚刚烫过茶碗,似是知道赵晏会来。

        韩煜抬眼,望向那抹绯红的身影,目光掠过二人交握的双手时,有一秒停顿,随即很快移开,待赵晏在他面前坐下,他便推了刚刚煮好的普洱到她面前,茶水腾着热气,平淡道:“刚落了雨,喝杯茶,去去寒气。”

        见赵晏没接,他也不恼,自顾自道:“我记得,那时候,你最喜欢我煮的普洱。”

        赵晏抿抿唇,声音很冷静,“可我不是那时候了,你也不是。”

        “是啊,彼时,你还握着我的手。”韩煜轻笑,抬手将新煮好的茶倒入茶碗,定定放在了韩灼面前,“彼时人已非此时人。”

        赵晏垂眸右手摸出一物,满布鱼子纹的漆瓷盒置于他面前,其中盛着一方朱砂色的印泥,平滑而光洁,是韩灼交予她的那方,“我来见你,不是为了跟你叙旧情。”

        如恪长公主体弱畏寒,长居江南,赵家在公主府上线人前些时日传了消息去北境,她便借此让殷非暗中亲自走了一趟,明着送兰予,实则是去替她查真相。

        几番打探,才知怡王故去的母妃在公主未分府自居前,曾是长公主的梳头宫女,后来承了帝宠,也算是公主府的旧人,长公主自尘慧大师处所得印泥便在怡王年幼时当作周岁礼送进了宫,后来怡王母妃遭人陷害,失宠,居冷宫。

        自她身故,旧人与旧物多入了怡王府。

        这世上唯一知道那方印泥下场的人,莫过于韩煜。

        “七珍印泥?”

        “我知道,你要问的,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他抬眼望着赵晏,握着茶杯的手隐在衣袍下微微发抖,他的嗓子有些干,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勇气跟力量,他盯着赵晏扯出一抹苍白的笑,“晏晏,以前你最喜欢我讲故事,今天我给你讲最后一个。”

        “有一个姑娘,自少时没吃过什么苦,活得像是北境最潇洒自在的一抹风,她醉心武艺,习剑术、刀法、骑射,无一输于男子,老师赞她,虽是女儿身却又男儿志。后来她喜欢一个人,她怕那个人在京受欺负,便自愿为了那个人,从自由自在的北境一步一步走到京都城里为质,放下了刀剑,拿起了自己最不喜欢的琴棋书画,她学的很是努力,许是天赋不在此,总是差强人意,可其实她古琴弹得极好,颇有金戈铁马的磅礴之意,但京中那些养尊处优的人如何能解她的曲中意,她家世鼎盛,艳冠群芳,唯一惹人诟病的大抵便是她那随性的小脾气,不怎么规整的礼仪,天赋平平的女子技艺,还有她喜欢的那个人,她就这样忍着那些白眼、恶意的中伤、莫名的诋毁,在京都,一住就是五年。”

        听到这里,彷佛有什么东西在赵晏脑子里轰然炸开。

        她盯着韩煜,眼里尽是不可置信,然而韩煜只是垂着眼,不曾抬眼看她。

        “可她喜欢的那个人,不太好,她本事张扬随性,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却为那人在京都城里学会了忍气吞声,学会了伏小做低,她开始学着那些贵女替那个人周旋于各大宴会之间,那些人畏于她家族权势表面逢迎,背地里却讥笑贬低设计于她,她知道,却从未在那个人面前提起。”

        赵晏拇指死死扣着食指,像是没了知觉一般,她闭了闭眼,整个人都在颤抖。

        窗外又落了雨,劈里啪啦的敲打着门窗,脑海里却是那一年,临芳郡主的荷花宴,有人算计她,在酒里下了药,那是韩煜第一次动怒,他蛰伏许久,第一次锋芒毕露,给她下药的郡主动不得,便亲自领了人当着临芳的面活活打死了郡主身前伺候的一众人,郡主见了血,惊厥高烧,没几日便丢了命。

        京都夜雨,男子一袭白袍,似青竹、似孤松,受了庭杖,被罚长跪雨中,血水顺着雨水染花了衣袍,面色苍白的不成样子,见她撑伞而来,只是扬唇朝她笑笑,眉也不曾皱过。

        “夜雨凉,回家等我。”

        韩煜不习武功,身形更肖文人一般雅弱,那样一个人,受了罚,淋了一夜雨,也不曾在面前皱过一下眉。

        也就是那天,她撑着伞站在宫门之外侯他,整整一夜哭了一夜,便是那时候她想,这一生,这个人无论要什么,她都想给他。

        权势也罢,皇权也好,她想护住他。

        她第一次因为政事向父亲递了信,便是从那时,赵家默默站在了她跟韩煜身后。

        许是过往太用情,而今想起,每一幕都是触目惊心。

        温热的指腹缓缓掰开她紧握的手指,韩灼握着她发凉的手,轻轻搓了搓,见她望过来,勾唇朝她笑了。

        茶水半凉,故事尚在继续,韩煜用着别人的口吻,讲述着他们的曾经。

        “后来,一向纯直的家族选择站在了她身后,身先士卒,驰骋沙场,战场诡谲,那姑娘的家人尽数战死,母亲遭敌挟持不愿夫君受制于人,自裁身亡,而她父亲与长兄遭人算计,连同几十万军民,活活被烧死在阴阳谷,还有她的二哥,受尽折磨,生不如死,她连夜逃出了京,奔赴战场,扛起了父亲的军旗,她守在前线,成了战场上人人闻风丧胆的平宁将军,这仗,一打就是两年。”

        “好不容易她打赢了,等着她的却是以公主之尊和亲敌国的圣旨和她爱人大婚的消息,她接旨回京都的那天,下着小雨,她喜欢的那个人躲在城门的百姓里看着她裙角的泥,默默红了眼,那个人终究负了她,男婚女嫁,最后,那个姑娘死在了北戎,至死,未曾归故里。”

        赵晏不敢再听,她颤抖着身子,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抓着茶碗就向韩煜扔去,一把挣开韩灼抓着她的手,跌跌撞撞就朝外走,再多待一秒,她都会忍不住杀了他。

        茶碗撞在他额角,茶水湿漉漉的自他额前流下,他猛地喊出她的名字,“赵长欢!”

        赵晏顿住脚步,听见他沙哑开口:“韩长风是负了她,可韩煜却从未负过赵家!”

        赵晏猛地回头,愣愣看着他,韩煜惨白着脸,他抬起手,一手遮面,“不管你信不信,我有野心,却从未想过踩在赵家人的骨血往上爬。”

        “印泥是我的,给你父亲的信,也是我写的。”

        “上辈子,这辈子我都有错”韩煜猛地嚎啕出声来:“可我,从来没有想过置赵家于死地。”

        赵晏不可思议的看着他,犹如置身油锅,口舌难言,心中刺痛,她张了张嘴,太阳穴突突的跳,她有许多想问的,想说的,却在这一刻什么也说不了。

        那些往事在她脑海里翻滚着,每一幕,都格外清晰,像一道惊雷劈在她头顶。

        片刻后,一道清冽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平淡而冷静。

        “赵晏。”

        他站在她身后,静静的看着赵晏,看着她微微发抖的肩膀,轻轻将人揽在了怀里,他眼里有惊疑,有不解,更多的是震惊,可他一丝也没有表现出来,依旧滴水不漏,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平静开口:“有我在,你别怕。”

        赵晏将头埋在他胸口,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伏在韩灼身前,小声的呜咽着,整个人都在微微抽搐,宽厚的掌心抵在她后背上,一下一下安抚着。

        韩煜听出她的哭声里的悲凉难过,他抬起头来,静静的看向她,目光移开,对上韩灼沉静的眸子。

        “当时在北境坐镇的是你父亲,相爷刘护为了军功撺掇三皇子请旨督战,可北戎人来势汹汹,战场胶着,北戎探子也不安分,疫病骤发,那些染病的人,尽数被押送至阴阳谷,接连死去的人成千上万,我接了焚烧疫民的密旨,你二哥奉旨随行,在青山城,我们撞上了混入境的北戎人,他为救我,被北戎人生擒。”

        “彼时,你父驻守韶关城,袁纥桢屡战不胜,下令将你二哥推上战场逼你父亲献城投敌,我记得将军那夜站在城楼之上吹了一夜的冷风,却是一步不曾让过,次日是对北戎更猛烈的反攻,袁纥桢见他丝毫不顾及你二哥性命,一怒之下割了持安一双手脚送入城,随后,北戎奸细俘了你母亲。”

        赵晏脑子有些发懵,她死死拽着韩灼的衣襟,回头看他,“哪来的奸细。”

        北境长年在赵家把控之下,牢固的如铁桶一般,赵家的燕子遍布北境,所有风吹草动无所不知,何况是混了奸细入城,活生生的人,父亲怎么会察觉不了。

        韩煜看向她,扯出一抹苦笑,“三皇子的随行侍妾,是年少便被北戎人送来明靖的奸细。”

        “那,阴阳谷呢?”赵晏艰涩开口,“阴阳谷地形复杂,终年大雾,即便是土生土长的北境人也少有不迷路便能走出去的,韩煜,父亲绝不会那般莽撞,带着三万将士贸然入谷中!”

        “是啊,人人都知道北境一战有蹊跷,你父兄跟那三万英魂都死的不明不白,可从未有人道一声不平,即便是你亲自去北境,也不曾有人跟你说过一句,派出去查的探子就跟落进大海里的雨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赵长欢,你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肯相信,你赵家戎马一生,满门忠烈,却落得那般下场,是因为从一开始赵家就信错了人,你们以命相守的君王,是个机关算尽的小人!”

        那些在时光里发脓发烂的阴私鬼祟,如今明晃晃的撕开,晾晒在太阳底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赵晏闭了闭眼,脑海中有万千思绪翻涌,她顺利接下军符,以女子之身任大将军之职,那时正元帝的有心退让,是怕真的逼反赵家旧部,半推半就让她一女子掌了军符,而旧臣们的缄默不语,家将的有心隐瞒,所有的一切,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她罩在其中,却只是为了留她一命,护住赵家最后一丝血脉

        而当北戎战败,北境平定时,便再留她不得,所以背着天下人送了密旨给她,既要她的命又要保住盛名。

        思绪陡然变得清明,她看向韩煜,眸色发红,忽然就笑了,笑声凄厉,一声一声都似杜鹃泣血,笑着笑着却又哭了,她抬手捂着脸,喃喃道:“我赵家每一人,从来没有对不起他……为什么”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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