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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韩灼高烧不止,赵晏就一直用雪给他降温,忽冷忽热,他性子冷,只是赵晏从没想过当他这般难受时,也只是轻蹙了眉,死死咬着牙关,不吭一声,要受多少苦才能练就这样一副性子,她皱了皱眉,伸手将微微发抖的人揽进怀里。

        赵晏怕扯到他背上的伤,只能轻轻环抱着他,小心翼翼的安抚。

        雪下了一夜不见停,韩灼意识渐渐清醒,他睁眼隐隐约约看见赵晏模糊的侧脸,整个人都靠在她身上,盈盈火光中,女子长睫颤了颤,静静拥着他,一手持剑,一手落在他肩头,轻轻阖着眼,手指通红,他想起意识模糊中女子冰凉的手,掌心合了上去。

        窗外是落雪簌簌的声音,韩灼耳力极好,屋内极静,偶尔有木材燃烧的声音,他侧脸将头靠回女子肩膀上,听着屋外的风雪声,淡淡勾了勾唇。

        在钟鸣山上时,也曾见一次这样大的雪,那是他第一次走出京都城奉太后懿旨前往钟鸣山,师父性子古怪,车马不得入山,玄天陪着他上山,那天的雪也似这般大,那时候他身体不好,在月华宫里受尽了磋磨,半大的男儿尚不及女童健壮,走了一半便没了力气,可唯独性子执拗,撑着一口气摇摇晃晃上了钟鸣山,师父见到他时,他只剩了一口气,说他是痴儿,却感念他心性至坚收了他做关门弟子。

        那一年的风雪,他身边只有玄天,陪他走出京都城一路上了钟鸣山,而后数载诚心相伴,他少言,玄天豁朗,日子倒不算难熬,后来他遇见赵长欢,女子持剑,剑心不凡,大明寺初遇那晚,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太多人的影子,左手反握,是记忆里小女童的模样,持剑厮杀,目光坚定,是玄天的模样,所以手下留了情。

        再后来,无论真心也罢,不是真心也好,她的舍命相救,让他心甘情愿走这一遭,果然命运冥冥中早有定数,注定纠葛。

        一夜长眠,天明时分,韩灼身上灼人的烫才消下去,他迷蒙着睁眼,赵晏抬手喂了他几口雪水,冷冽的雪水入喉,干哑的嗓子一阵阵发疼,见他清醒几分,静声道:“一夜了,北河他们都没寻过来,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你胳膊上的伤很重,一定要找个大夫看看,我留下记号,带你入城找大夫,他们若看见便会跟上。”

        话落便伸手去扶韩灼,他腿上倒是没伤,身上的伤委实太重,周身乏力,赵晏解开衣服,替他检查了一下包扎好的伤口,指腹擦着肌肤而过,昨夜病重尚不觉得,如今清醒着,温热的指尖每碰一下,都是麻酥酥的,整个人都是微微发红。

        赵晏皱皱眉,抬眼,掌心在他额前碰了碰,疑惑道:“侯爷,您没事吧?”

        白皙的皮肤上是大片大片的红晕,像是高烧时,可如今明明已经退烧了,她伸手朝着他的后背摸去,韩灼捉了她的手,他的眼睛沉不见底,压抑着情绪,然后别开眼,“我没事。”

        默了几秒,道:“太冷了。”

        赵晏看着微微发红的肌肤,连忙将衣服替他穿好,大裘也系好,裹得严严实实,却在目光触及他耳后的红晕时,后知后觉的知晓了原因,世人皆传明安侯不好女色,身边的侍卫也是一水男子,被她这样占了便宜,难免害羞,赵晏弯弯唇,替他系衣带的手一顿,笑道:“侯爷可是害羞了?”

        意料之中没有回答,赵晏弯了眉眼,自顾自道:“侯爷不必害羞,我救过许多人,医者面前无分男女。”

        她自小长在军营,性子豁朗,男女大防向来不甚放在心上,后来在北戎牢狱里被欺辱了,也只恨自己连自戕都做不到。

        “您将我当做开阳就行,再不济,风伯也可以。”

        赵晏侧身,将他的手搭上肩膀,左手揽在他腰间,便朝着外面走去。

        “赵长欢。”

        他向来喜欢这般连名带姓的喊她,一字一句,声音很哑,听起来却不如之前那般费力,“除了我,你还这般救过谁?”

        赵晏想了想,这般千里走轻骑到还真是她的第一遭,慢慢道:“没谁了,侯爷是头一份。”

        “也会是最后一个。”

        韩灼默默接了一句,赵晏没听真切,眨巴着眼睛看他,“侯爷说什么了?”

        “没什么。”韩灼平静的说道,“若有下次,你别来救我。”

        赵晏没再说话,她扶着韩灼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他的个子高上她许多,身形也大了不少,走起来有些许费力,左手搂着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拢在大裘里,清冷药香,盈满狐裘。周身都是暖意,脚底的积雪被踩的吱吱作响,四周很静,晨光洒在白雪上泛着奇异明亮的光。

        赵晏垂眸,心中暗想,如果再来一次,哪怕是再来一百次,她都会来的,来救他,接他回家。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侯爷与我同袍,不管是多少次,多难,我都会来救你。”

        “如果有下次,我才是希望,侯爷不要做出这样的抉择。”

        她声音很平静却莫名的坚定,韩灼看着她的发顶,精心编起的辫子有些乱了,他看不见她的面容,只看见她微颤的睫毛。

        韩灼不再回答,只是听她说着各种各样的事情,风伯、瘟疫、北风关,她很有兴致,将过往分别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韩灼只是静静听着,时不时回应一声,在女子清冽的声音中,北戎的寒风倒似没有那般肃冷了,韩灼弯了弯唇,眉间的冷俏渐渐散尽,浮上暖意。

        公子如玉,端雅方正,任谁瞧也不会跟明靖杀名赫赫的明安候联系在一起。

        赵晏看不见他的神情,继续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扫去路上留下的痕迹,再在每个转角做上标记,游牧荒原,放眼望去一片辽阔,赵晏想起袁纥律所言,此处正是北戎之东。

        言律说,他曾在长在王城至东的地方,土地肥沃,民风简朴,土地滋养了万民,所以待他长大,便要用生命捍卫,哪怕是爬着站上那高位,余生只做袁纥律,也值得。

        “袁纥桢打北风关时,我救了袁纥律。”赵晏静声道,“袁纥桢派人围杀他,我便救了他,然后用他的命吊着袁纥桢,袁纥桢性子暴烈,最经不起激将法,却又最疑心多虑,自己开始了军方的清剿,然后不要命的攻向北风关,想让袁纥律一同葬在明靖。”

        想起当时城楼上那抹素白身影,赵晏眼眶有些发热,人总是会在极端的情境下暴露本心,袁纥律在听闻北风关之后有座疫城时,一路狂奔,他是真的相救那些满腔热血的将士,所以不顾性命,那时候她奋不顾身扑上去,只是想,如果北戎王是他,杀戮会不会少些。

        “后来,我送他回了北境。”

        “嗯。”

        “侯爷不怪我?”

        “不怪。”头顶的人声音很浅,漫不经心,过了几秒,问道:“你可后悔?”

        “生擒北戎太子,远胜十战之功,一战成名。”

        赵晏轻轻摇头,韩灼瞧不见她的眼睛,可他知道,那双琉璃般的眼必是盛满了光,只听她言语郑重,“我为将,尸山血海走过,满身杀戮,战争永远苦的是百姓,一个仁爱的君主远比一个善战的将军于这天下有意义,可惜正元帝从不明白,而袁纥律不负盛名。”

        韩灼勾唇,淡淡道:“妄议君主,是死罪。”

        “如果赵家的前途似锦要北境的战无休止来换,我宁愿不要这份尊荣。”她脚步顿了顿,韩灼跟着她一顿,低头,只见她仰头,英气的眉一挑,眼神得意,难得露出几分女儿家的娇气,看得他心底痒痒,撇过头去,“巧言善辩。”

        两人一路走,一路停,出了山林,又是好大一片原野,毗邻原野的村落上很是荒芜,稀稀疏疏的分布着,雪未融尽,一片疏疏。

        “流言纷扰,就算军中无人敢言,你放了袁纥律这事,只怕袁纥桢会耿耿于怀,袁纥桢这些年没少跟三皇子私下打交道,他在战场上没能杀得了你,这口气总要出在朝堂上,而赵家在朝堂之上一直是五皇子的后盾,刘护那个老狐狸可不会放过这个扳倒你父亲的好机会。”

        “而赵家,经此一事,虽不伤及根本,却怕要从北境慢慢退了。”韩灼声音平静,赵晏却是听出几分惋惜来,她睫毛颤了颤,低声道:“我逼父亲退回京都时,赵家便已退了。”

        说着,她仰头笑了笑,声音爽朗,“众人皆知,放走袁纥律的是侯爷座下将军赵晏,可不是赵钧的幺女赵长欢。”

        “我的人?”

        “自然。”

        韩灼唇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声音低沉带着莫名的力量,“嗯。”

        赵晏抿唇笑笑,这人倒是向来护短的紧,忽地便想起一事来,眉心一皱,“我让燕子在北境寻章豫了,久寻未果,这时节北境乱得很,我曾在信中应下你定当寻见他,如今看,是违诺了。”

        “乱世流离,也不知道他当下境况。”

        她声音很淡,透着几许担忧,韩灼没来由便想起初见时京中传闻,宁南伯世子当街纵马伤了她,定北大将军提剑闯了宁南伯府,可之后无论是章豫还是赵长欢对彼此更多是回护却非怨恨,“解北风关之困时,韩煜带去的是西狄驻守边疆的军队,还是西狄的王军?”

        “西狄的王室护卫军。”

        赵晏抬眼,瞧见他鸦翅般的长睫,雪色一般的肌肤,下颌凌厉,“西狄与明靖近六成的商路都握在章豫手里,即便是西狄的大长公主也不得不对这位财神爷另眼相待。”

        “他在西狄?”

        难怪北境之地遍寻无果,竟是如此吗,“可他怎么会?”

        “我还以为侯爷是恼了他在京都城的妄为,才放任他被人挟持。”

        偌大的天地间,荒原,白雪,韩灼的声音很淡,“他视我为兄长,他的性命于我自是千般贵重。”

        赵晏下意识点头,与她相识亦不过数月,他便能为她、为北境做到这份上,更不用说那人是章豫,无论前生还是今世,韩灼都是这样,看似冷情的人却最重情义。

        “挟持他的人是猎鲨帮的沈拾娘,沈天雄的女儿,她想为父报仇,见不到我,章豫才是她最大的筹码,而且,你应当知道,章豫的长处。”

        赵晏细细想了想,“舌灿莲花,口若悬河。”

        韩灼望向她,言语低涩,“冠绝当世。”

        一路风霜,夜暮四合,无边夜色里终见几豆灯火。

        天气越发冷,连风带雪,赵晏搂着韩灼的半边身子已经麻了,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韩灼,我看见人家了。”

        韩灼的意识是模糊的,迎风冒雪这一遭,高烧再起,赵晏说什么他已经听不大清楚,只是在莹白的月色里可见女子微微仰起的头颅,他偏头,鼻尖擦着赵晏脖颈而过,女子身子一僵,他轻轻扯了扯唇角,意识混沌。

        闭了眼,声音沙哑,没来由想起城守府那晚,她着女装的模样,喃喃道:“你不该。”

        不该来,不该这般狼狈。

        赵晏偏头看他,滚烫的额抵在她脖颈上,有些烫。

        抬手,冰冷的指尖抚过他凌厉的下颌,揽着他腰际的手用了全身的力气,一步一步朝前去。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遇见韩灼,于她,好像从来都是一件幸事。

        后来所有兵荒马乱的年岁里,她都记得那晚京都城外月色莹然,紫衣清冷的明安侯爷,那双淡漠的眼,清冽的嗓音。

        知恩图报,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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