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江老爹的打算（下）

可这显然是不行的，江老爹不等江绍彦回答，自己便开口：“幺娃也送出去吧，刚出生的娃娃，好多人争着要呢。”

        “啥？我幺儿为啥还要送？”红英猛地站起身子，悲痛至极，终于忍不住质问：“她才出生，这么小的娃娃你们怎么舍得！”

        江老爹一听这话，瞪大了双眼，声音也大了些：“你懂啥，就是刚出生，记不到屋头人，要的人才多嘞！这种娃娃送过去，这辈子吃不了亏！”送走老二和老四是江老爹和老婆子一早商量好了的，他粗声粗气道：“而且不送幺娃，你还想送娇娃和涛娃吗？娇娃都这么大了，送人人也不要啊，再说她在屋头帮着做些事不好吗？帮你们减轻些负担呢！”

        江绍彦觉着有理，娇娃是娃娃里最懂事的，而且都养这么大了，与爹妈的感情最深，别说红英，他也实在不舍得。红英正思考间，又听老爹说：“涛娃又皮得很，去人家屋肯定要挨不少打，不如就放在屋头你们自己教，看她以后有没有出息吧。”江老爹面不红心不跳地说完自己的考量，红英听得认真，却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娇娃长这么大了，一是能帮着做活，二则再过几年嫁出去还能进些彩礼钱，又给江家少了负担。涛娃嘛，胆子是大了些，不过他老头就偏爱她些，觉得这是最有男娃影子的娃娃，以后条件再好些了给她添个上门女婿也不错。

        江绍彦思忖良久，最终还是觉得老爹说得有理，尽管红英哭红了眼，心里难受得紧，可她人微言轻，身后又无娘家人帮衬，只能在江家步履维艰地过着。江绍彦都决定了的事，她自然再无法改变什么。

        这一夜，江家一众人就这么悄然决定了四个无辜孩子的去留。卧房里，几个孩子睡得安然，浑然不知。

        红英回到里屋，在幺娃身侧睡下，江绍彦见状，也默默在她身旁躺下。江绍彦想开口安慰什么，可“红”字还没吐出，就见妻子翻了个身，背朝着他，显然不想应声，他晓得是正伤心着，便识趣地闭了嘴。红英侧着身子看着刚出世不久却马上要与自己分离的幺娃，想到公婆说的那些话，心里便一阵一阵地疼，她一双拳头在胸前捏得紧紧的，有那么一瞬间恨意上涌，她觉得自己似乎是该反抗什么的，然而这念头转瞬即逝，她握紧的拳头最终只抵在了两排牙齿间，手背牙印嵌了很深，几乎要把肌肤破开，可这痛意不及她心里半分。

        江家一对老人显然之前思量了很久，行动速度令人瞠目，前一晚决定的事，第二日就开始操办。草草吃过早饭，江老爹一反常态没有去坡上做活，而是裹了件体面外衣出门去了。娇娇和二娃一如往常清早就爬起来去学堂，不会注意此事。江绍彦出去放牛，江老太婆背着背篓一道出去拾柴火，家里红英守着两个孩子，计算着时辰做午饭。

        午间两个孩子从学堂回来，正好能赶上红英将饭菜做好。学校离家有些远，是村里仅有的几个文化人聚到一块儿担着教书匠的职，乡里乡亲帮着搭了几间土胚房，又用水泥砌了挺大一院落，像模像样地落成的一座建筑。学校不管饭，念书的娃娃都是天黑就起床吃了饭往学堂赶，中午一放课又跑回家赶上一顿午饭，一样是没有时间细嚼慢咽的，更别说午睡，能在下午上课前赶回学校就算不错了。两个娃娃囫囵吃过午饭，就匆匆往学堂赶。江老爹还没回来，红英照常收拾着屋里大大小小琐碎事，只有让自己忙起来，她才会稍稍淡忘女儿要离开的痛苦。

        直到这天下午，江老爹才落屋，回来时身后还跟着一人，语清胖身形，走近两步，这不是刘二婶又是谁？红英明白这便是江老爹找的中间人了，于是立马招呼人坐下。刘二婶因着与老太太的缘故，与江家人还算亲近，彼此相熟许多年。找她帮忙，一来会尽心些，二是刘二婶实在长了张能说会道的嘴，是村里许多人都晓得的人物，认识的人多，介绍起来也容易些。

        两人进了屋，红英喊了一声忙搬板凳出来，又进里屋抓了几把瓜子装进一个大瓷盘端出来，招呼着刘二婶：“婶子你抓瓜子吃，”又朝着江老爹说：“我去叫绍彦他们回来。”说着就出了门。江老爹看红英叫人去了，便把涛娃叫到跟前看顾着。

        刘二婶看得出江老头偏爱这个孩子些，顺着他的意夸这孩子好精力，又逗着她叫自己。涛娃被逗得乐呵呵的，引得老爷子也发笑。不一会儿，江绍彦和老婆子听了消息回来了。一屋子人围坐一桌，江老爹对刘二婶说：“今上午大概的情况都和你讲了，家里孩子太多，没办法才找你帮这么个忙。你认识人多些，帮我们打听打听哪里有想要孩子的人家，给孩子找个好去处。”“这个事吧，说起来也不是啥光鲜事，但我们也是多年的交情了，况你们找上我，我也就不好推辞，”刘二婶顿了顿，接过红英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继续道：“我这个人呢也没啥大本事，只是可能好说话，比较热情，这些年镇上的人认识了大半，既然你们托了我，我肯定会好好帮你们寻一下的，这个你们放心。只是……”说到此处，她停了下来，江绍彦怕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忙问道：“只是啥，要我们再做些啥吗？”

        刘二婶听他问得真切，也不搞虚的，当即严肃地说：“只是你们一屋人是想清楚了不？你们都是同意了的不？这孩子送出去最好是要跟你们家断干净的，可别指望着藕断丝连那一出，人家屋里把孩子要过去那可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了，日后她们混得好与不好都跟你们是没半点关系了。”江家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晃了会儿神才反应过来，江老爹最先应道：“这我们是知道的，既然要送，那自然就是别人家的了，以后就算混成大老板了我们难道还能图什么么？”江老太婆干笑几声，也附和着。唯有红英，恍恍惚惚，满脑子盘旋着彻底断干净，断干净几个字，她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一条漆黑的路上，没有灯火看不见光亮，也没有力气分辨前方。

        娇娇和二娃快要放学了，江绍彦催着红英去烧火做饭，刘二婶既帮了他们，他自然是要留她吃过晚饭再回的，刘二婶知晓他们是真心留她，便也不推脱。江老太婆把拾来的柴火堆在老屋后面，又抱了捆细小些好烧的柴放在灶台烧火口旁边。红英在灶前淘米洗菜，老婆子就在后头烧火。火势起来了，红英就往大锅里舀水，放进淘好的米和切块的红苕。煮饭是一定要放许多红苕的，山里的人家，还没有谁能大富大贵不吃红苕的，村里人每家都是那么大一口铁锅，这锅底每每煮饭是一定会结一大层锅巴的，若真全放米，不知要煮多少才够，可几个红苕放进去，煮的满满一锅，又能填饱肚子，看起来也丰盛些。

        两婆媳忙忙碌碌，还是在孩子放学前做好了晚饭。娇娇进门就看见刘二婆婆在桌上，妈妈在往桌上端菜，便明白她是要在自己家吃饭，虽然疑惑却也没立即问出来，只是乖巧地叫了声婆婆。一旁的二娃眼里亮晶晶的，看到刘二婆婆的时候明显表情变了，她虽然还小，但已经能记得不少事了，上回刘二婆婆吓唬她的事让她有了阴影，突然看她来家里，怕是以为是来告状的，于是仍然没有叫她。不过众人各怀心思，没谁会计较这细枝末节。一屋人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吃完了饭，刘二婶坚持不留宿，趁天色还不算太晚回家去了，江家人也状如往日，各司其职。

        只是晚上红英叫几个孩子洗漱时，娇娇忍不住问出声：“妈，今天刘二婆婆怎么到我们家来吃饭啊？是有啥事吗？”红英不好多做解释，只叫她别想这些。娇娇却不依，偏继续问：“是为啥嘛，她平时也不常来我们家吃饭啊。”红英舒了口气，只好哄着她：“你小妹妹不是生了嘛，她过来看看。”怕她不信，又补了句：“前几天不是你那些叔叔姨姨都来看嘛，有啥奇怪的。”娇娇想了想觉得是这样了，也就不再追问。

        刘二婶果然认识的人多，没过几天就打听到另一座山头上的七大队有户人家想抱个女儿，隔壁金华镇上有个卖水果的老太婆与刘二婶相识，又给她提了一嘴他们镇上有个老鳏夫无儿无女，想要个稍大点的娃娃，养大后给他送终。她于是将这情况给江家说了，看江家人也觉得合适，便又找了个时日将两户人家领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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