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四个孩子（下）

八月份的一天，红英在屋里的凉床上缝补主劳破了的工服，突然感到腿间有什么正快速地往外淌，已经生了三个孩子的她熟稔地唤来灶屋里烧火的大女儿娇娇，十岁的娇娇听了吩咐，连忙跑到院子后面的坡上，扯着嗓子喊“爹——公——快回来了！娘要生小弟弟啦！”山那面传来两声粗犷的男声“晓得啰——来啰！

        “娇娃，你娘要生啦？”院子前地里割猪草的婆婆听见动静，边问边急急地往屋里跑。二娃围在红英身边蹦蹦跳跳的，“娘要生小弟弟啰！娘要生小弟弟啰！”“二娃莫吼，婆婆送你们娘去医院生小弟弟，你们在屋里乖些。”江老太婆急着孙子的到来，居然也没有打骂这没有分寸的二娃。红英对着娇娇嘱咐“娇娇乖，在家看好两个妹妹，”又转头对二娃说，“二娃听姐姐的话，一会儿涛娃醒了去哄哄哈。”说完，由着婆婆搀起自己的身子往门外走，江绍彦推三轮车去了，江老爹脱了干活的衣裳，套了件体面的外衫，在院子里等着老婆子把儿媳妇扶出来。江绍彦把红英抱上小三轮，一路骑到镇上的医院去。

        到街上的时候，两侧的行人纷纷望过来，“噢哟！噢哟！红英这是要生了？”五村的刘二婶与江老太打小就认识，这会儿见了，不禁问出声。“是嘞，这正往医院送嘞！”“噢噢那赶忙去，赶忙去，这是大事！”得了肯定的回应，刘二婶不敢耽搁人家，忙催着他们往医院去。

        天马镇唯一的小医院里，江绍彦一家正在产房外焦急地守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等得江绍彦额上汗珠涔涔，江老太婆坐在椅子上，神色却并不安稳，隔一会儿就推推自己儿子“你说红英这次是该生个男娃了吧，”她两只手掌交握，不住地摩挲，见儿子不搭理也不恼，又自顾自地说：“这再不是男娃实在不应该了。”江老爹更是打一开始就坐立难安，在过道里踱来踱去，口中不时念念有词：这回定是了……孙子……一定得是孙子……必须是孙子啊……是孙子吗……

        江绍彦一直沉默着，但内心一刻也不平静，焦灼、不安、担忧、企盼，各种情绪堆积在心头，压得他说不出一句话。儿子……他想要儿子很久了，三个女儿已经带给他三次失望，尽管他知道红英的可贵，知道女儿都很懂事，但儿子，是每个男人都想要的呀！他对红英这胎的期盼丝毫不亚于两位老人。

        老屋里，刚睡醒的涛娃正在床上闹腾，娇娇在喂猪，就让二娃去瞧瞧。涛娃吵吵嚷嚷要下床，二娃连拖连拽把她抱到床沿，又帮她穿好鞋子，双手绕到她背后托着她下来。娇娇喂完猪到院子里来，就看到涛娃在前头跑，嘴里咿唔唔咿听不清楚叫唤着什么，二娃跟在后头撵，显然速度比涛涛快许多，还没等她跑几步就跟上了。这样来回几次，涛娃觉得有些委屈，又哼哼唧唧的，二娃还是笑嘻嘻地站在一边，看妹妹好像快哭出来了，就凑上去对她又亲又抱，伸手把她往怀里搂，她想要向妹妹表现自己对她的喜爱。可是涛娃并不明白她的意思，看她凑近突然哇地哭起来，把二娃吓得愣在原地，伸在半空的手也僵住了。

        娇娇忙跑过来抱起小妹颠了两下，学着母亲的口吻哄着：“喔喔娃娃不哭，娃娃不哭，娃娃最乖了哈……”一惯的大姐姐模样。夏季的日头晒人得很，娇娇背朝太阳抱着涛娃，面前站着矮她许多的二娃。二娃抬头看不到刺眼的阳光，只看得见会发光的姐姐。

        涛娃哭得快，好得也快。不一会儿又踢着两条腿要下地，二娃也嘿嘿地笑，又去拉着小妹的手。涛涛躲着她，她偏要去牵。娇娇看她俩闹腾得正欢，于是转身去院子下面的鸡窝里看看能不能拾几个鸡蛋出来。二娃在院里疯跑了一阵，回头看到大姐姐从鸡窝出来，手上还拿着几个蛋，开心地叫出来“有鸡蛋！有鸡蛋！”又颠颠地跑下几块大石板铺成的台阶，出了院子，朝大姐姐撒娇道：“姐姐，给我拿嘛，我拿好不好！”娇娇笑着，却是不敢全给二娃拿，只给她放了一个在手上，让她千万拿好了不能摔。二娃乐的不行，听了姐姐的话，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一颗蛋，一步一步往院子里挪。娇娇在后头直看得发笑。

        怎料顽皮的涛娃突然冲过来，二娃不想撞了她，身子一侧，没顾上手里的蛋，啪的一声脆响，蛋砸上地面的石板，碎了。

        “笨女娃子！蛋都拿不稳喏，你看你爷晓得啰不打你！”熟悉的声音，娇娇看见来人是刘二婆婆，正背着个装满东西的背篼，想来是才从镇上赶集回来。“刘二婆婆。”她叫了一声，并推着二娃让她也叫。可二娃才摔了蛋，听到刘二婆婆提到爷爷，便一直怯怯的，想到爷爷抄起棍子的模样她就害怕，怎么也不肯喊人。娇娇拍着二娃后背，还想让她开口，刘二婶却并没有那么好的性子等她喊一声自己，便不耐烦地开口：“行了娇娃，你们家老二就是个傻的，怎么教都这样。”娇娇听着别人说自己妹妹心里很不舒服，可不等她辩解什么又听见刘二婆婆说：“你们看着吧，你妈老汉儿去镇上生娃儿去了，要生出个小弟弟来，你看他们还管你们不！二娃你这么笨，小心你婆婆爷爷把你甩出去！”

        二娃听懂了，刘二婆婆说要把她甩出去呢，顿时眼眶泛红，委屈地瘪着嘴。涛娃顽皮地在一旁搅着地上的蛋液，娇娇只觉得刘二婆婆很讨人厌，但却也知道不能骂她，只大声反驳着：“才不会！”又俯身摸了摸二娃的脑袋，语气和缓下来：“不要听她乱说，她逗你的，不会把你丢掉。”刘二婶看着这几个娃娃都是不讨喜的模样，也不想久留，面上还是客套了两句让娇娇她爹娘回来了知会她一声她来瞧瞧，说完就背着背篼从江家院前走过了。

        “老太婆就会乱说话！”娇娇看人终于走了，忍不住啐了一口，又低下头看自己两个妹妹，皱起了眉头。老二还是红着眼，直愣愣地盯着地上的蛋，突然跑进了屋，娇娇看着她拿了把扫把过来就开始扫，边扫边哭，可怜兮兮的。娇娇啧了一声，进屋把手上的蛋放好又出来，拿过二娃手里的扫把，让她把涛涛抱到一边去，自己开始收拾。她尽力不留痕迹，刘二婆婆有句话说得不错，爷爷如果知道是二娃摔的一定会教训二娃。清理完后，她拉着二娃的手，认认真真地跟她说：“你看，我们把地上收拾干净了，爷爷他们不会晓得的，也不会打你，更不会把你丢掉的，知道不？”二娃肩膀还是一耸一耸的，但还是吸吸鼻子点了点头，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医院这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这僵持的场面，与此同时，外面的三人变换了维持了许久的动作，这才松了第一口气，随即又笼上了第二轮紧张。

        江老太婆凑到江老爹跟前，揪着他的袖口，慌张地念叨着“咱们小孙子出来了……小孙子……”，江老爹恍若未闻，他此时也的确听不见周围的声响了，只双眼紧紧盯着产房门口，看着几个白色人影围着一个小床缓缓走出来，他忙往里瞅，皱巴巴的一张小红脸上糊了层白色的脏东西，这是男是女啊？

        “哎哟哟，我的小孙子！”江老太婆俯身扒拉着小床，一双满是皱纹的手伸出去想把这婴儿往怀里抱。

        “老太太，你这看都没看清呢，这是个女娃。”大夫脆生生地一句话，震得江老爹站不稳，江老太婆的双手停在半空，僵得像棺材里装了许久的干尸，大夫却并不在意两位老人的反应，继续说：“恭喜了，母女平安！”说完，推走了这个本被寄予厚望现在却注定不被喜爱的新生命。没人跟着。

        紧接着，红英也被推出产房，有过多次生产经验的她对这一过程并不生疏，生完第四个孩子也不像其她产妇那样虚弱。然而此刻，她却脸色发白，心理上的苦痛远超常人数倍。这回又完了！她最害怕的事终究发生了。她认命地闭上眼睛，不敢对上外面三人尤其是丈夫盛满失望的眼神。

        “哼！不知道进门有什么用！这都怀了几回了，没一回中的！全是赔钱货！呸！”江老爹毫不客气地数落噼里啪啦地砸在红英心头，红英尚存一丝侥幸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江老太婆向来主劳说什么她紧跟其后，讥讽的话语不停从她口中蹦出，废物、赔钱货等词被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坚强如红英在产后面临这样的羞辱也实在遭不受住。

        上天给这一家人开了个玩笑，江家老人觉得自己像被戏弄了一番，一想到之前对这胎的笃定他就觉得脸上挂不住，浓浓的羞耻感将他包围着。他理所应当地将这份羞耻归罪于红英，尽管红英也从未向他保证过会生一个小孙子。

        许久，立在一旁入定一般的江绍彦如梦初醒，无力的摆了摆手，试图阻止父母对红英的攻击。事实上，江老爹也不想在此处多留，无用的儿媳妇、新降临的赔钱货，哪里值得他多费口舌！他唤着老婆子，扭身就出了医院准备回去了。还不如回去喂我的猪！起码能生几个小猪仔……人已远去，嘴里的嘲讽仍在继续。末了，老太婆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喊了一句，明儿个记得回来了，可没钱让你在医院养着！又嘀咕着：生了那么多回了，早知道就在屋里生了……费时费力，还着那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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