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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迷路了


回到了熟悉的宅院,他在人群里被推搡着不停奔跑,耳后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嘈杂声,牢记着长辈的吩咐,他紧闭着眼睛不让泪水淌出,一个劲地顺着人潮朝前奔跑,然而耳后的嘈杂声却一直紧跟着他,包围他,吞噬他。

        忽然前方一道强光袭来,他骤然睁眼,周遭的嘈杂声瞬间消失无踪,连同身前身后的人一同消失无踪,唯独剩他一人孤立无援地站在偌大的庭院里,听枯叶窸窣作响。

        ”爹!娘!“靳十倏猛然叫喊出声,从梦中惊醒。他木然地撑起沉重的身躯,大口喘着粗气,呆滞了好一会儿意识才清明过来。恍惚间瞥见滑落至膝边的一把凤眼竹制的折扇,靳十倏立马起身环视四周,却发现偌大的花树林中亦是唯独剩他一人。

        靳十倏觉得心口好闷,一股股久违的无措和孤寂感纷至沓来堵塞在他心间,难受得身体欲撕裂开。他怅然垂头,身体在树影婆娑中单薄得如同一张纸片,好似没有任何支撑。

        “章误!”

        他大吼一声,正要颓然坐下,但终归是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在。”章误从一树殷红木棉花中垂下一只手,看样子才睡醒,而且应当是被他吼醒的。她一醒过神便从枝干上跳了下来,满树落英残枝如雨洒下,糊了靳十倏一脸。

        靳十倏扫开脸上的花与枝叶,问道:“你怎么跑到上面去了?”

        “可能是梦游了。”许是夜间耗费了过量的体力,章误的身体机能还未完全回复活力,行动也未完全适应意识,一只手鬼使神差的往左脸抓去,很不幸地抓到了伤口,疼得她嘶叫出声。顷刻间,鲜血便从旧伤口中渗了出来。

        靳十倏有些无语,但心间的闷堵感到底是疏通了去,他掂了掂腰间的酒壶,道:“附近有溪流,过去清理下伤口吧。顺着水源走说不定还能找到出路。”

        两人在越来越浓密的木棉花林中穿梭。

        “喂,靳十倏,你到底找不找得到?”章误在后方道。

        靳十倏尴尬一笑,“回来的时候比较急,只大概记了下路。但之前的路况没这么复杂啊。”

        两人不约而同地东张西望起来,望着满目猩红与肆意生长的繁枝,于苍穹之下纵横交错,好似一张密网已将他们囚禁其中,两人停了脚步,只道这木棉花林茂盛得已经不太符合常理了。

        “等一下。”章误伸出手指示意,靳十倏配合地更加沉寂了声响,待她侧耳倾听。而此刻,寻常深林中杂而密集的窸窣声却并未有所彰显。

        “附近没有水流的声音。”章误道。

        这里的木棉比此前的高了不少,枝节也纤长了不少,而花珠是越发繁密,几乎很难看见花叶间的缝隙,因此挤压了叶片摆动的空间,且香气也更为浓郁了,浓郁得甚至有些扼人咽喉。另外,还出现了越来越多粗壮至可供两三人环抱的树木,就与昨晚供他们歇憩的那桩木棉一般尺寸,甚至还大。

        其实昨天便该意识到,正常的木棉树干怎么可能如此粗硕?他们什么准备也没做,只怕已经无法原路返回了。

        靳十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两人大眼瞪小眼,干脆就地而坐,先思考好对策。

        靳十倏沉默不语,章误东张西望。一株木棉花被风吹落,砸在了章误头上。这株木棉花竟是比她的头颅都要大,且瓣片出奇的锋利,若非花托朝下,可真是要把她头顶都削了。

        “你没事吧?”靳十倏听闻声响抬头道。

        “没事,这一株花竟有半斤重。”色泽瑰丽得近乎有些妖异,其中香气氤氲,但似乎,还夹杂着别的气味。

        “你拿远一点。”靳十倏提醒道。

        章误却没有移开,反而更凑近了些,贴着花蕊仔细品鉴:“没事。这木棉花里似乎掺了其他东西。”

        靳十倏看着章误,满腹疑团却不知何从启齿。他觉得心中现在是一团乱麻,而如何也理不出头尾。未待他多加思索,便见章误抬头向他看来,迅速道:“靳十倏,你或许有很多疑惑,但接下来可能有更奇怪的事发生,你准备好。”

        两人便这样对望着,不出片刻,头顶的繁茂枝叶间便传来异响。靳十倏猛然抬头,一只肥大的兔子从颤动的猩红色中如离弦箭般疾驰而出,卷着枝叶残渣在半空翻滚不止,连转了七八个圈才滚向地面。它些微停滞了一会儿,好似在琢磨去向,于是两人便看着这只肥兔子扭过头对准他们,重新蜷缩成一团呈排山倒海之势扬尘翻土向他们滚来。

        “有肉吃了。”靳十倏轻蔑一笑,章误还未动作,仅一恍惚间,便见靳十倏已出现在了那只不停打滚就像蹴鞠一样的肥兔子的后方,一粒碎石从他之间弹出,不偏不倚正中兔子的尾巴根。

        兔子感受到攻击骤然停下步伐,掉转身子查找攻击者,随即与靳十倏两眼相望。它那如周围木棉花一般猩红的眼睛在愤怒之下颜色逐渐加深,靳十倏不知是否是错觉,他看见那两只眼睛中竟有黑气翻腾。

        不过靳十倏不以为意,仅在方才极为短暂的时间里有些许愕然,因为寻常间这般大小的动物中他这样一击早昏死了,而这只兔子现下正愤怒地看着他。靳十倏此刻兴致盎然,正好他从出生到现在几乎没有怕的东西,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怪物?

        章误也未插手,取出酒壶移至一旁观望起来。

        那只肥兔子似是蓄足了全身力气,鼻孔都在冒烟,身下的泥土更是被力道震的飞溅,毛茸茸的兔身在飞速旋转下已变为一颗模糊的球,携带着飞扬的粉尘,好似在熊熊燃烧,电光火石间,这颗燃烧的火球已映入靳十倏眼眸。

        而靳十倏只仰起了头,在火球充斥双眼的当口瞬间消失无影。团成团的兔子随即砸向前方一颗直径约莫两尺的木棉,却是径直穿透了过去,竟是致使其一分为二,轰然塌落。

        章误瞧见阴影袭来,随即抽出那把凤眼竹制的折扇,对着前方猩红满目的半截树干一扇,这半截树竟又原路折返了回去,重新立回了与之分离的树桩上,在其重新塌落之前,章误又迅即摘下归墟笠,从中拿出一物件往断裂处一挥洒,这棵木棉便重新黏合了上。

        回过身,才见靳十倏站在不远处,身体还保留着欲俯冲的势头,只见他直起身,看了过来:“这又是什么?”

        “鸾胶,作黏合之用,琴弦亦可续。”

        章误笑道,打量着靳十倏,她方才才捏下一块萝卜头,准备随时制止住这只魔变的疯兔的攻势,却不料他的身手矫捷地超出她的想象。

        然而这只疯兔子生命力极其顽强,这时它又从枝繁叶茂间疾冲而出,仍是以一种球的形式,擦刮着地面腾跃而来,而现在却是对准了章误。

        章误倒是未料到,待这疯球从地面弹至头顶上空才险险避开,飞身至后方的树梢之上,落地距离约莫十丈来高。这倒让这只疯球犯了难,它貌似无法凌空跃出这么高的距离。

        于是在靳十倏翻跃至那方树梢的当口,腰间蓦然遭致一击。这只疯兔子竟然借着他的身子完成自己的二级跳跃???靳十倏忍无可忍,立即一个蓄力,要赶上前将这疯兔子拍下去。

        这兔子哪里能容他得逞,当即偏移方向,又借着旁侧的枝头往上腾飞了一大截。于是一人一兔就这样你追我赶不知翻过了多少个枝头,而章误为了避免在异变的树林中分散这种事发生,也跟着他们不知翻过了多少个枝头。最终还是那疯兔先行体力不支而败北,晕乎乎地撞向了一截枝木分叉处,竟就掉落了下去,不再动静。

        章误抱起兔子,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是没了生气。靳十倏此时已是汗流浃背,蹲在兔子的尸身跟前大口喘气,他看着章误用手将一截萝卜头碾碎喂进了兔子的嘴里,忽然头部一阵昏厥,就要倒落在地。

        章误当即扶住他瘫软的身体,蹙眉道:“怎么回事?”

        因有了支撑,靳十倏意识逐渐恢复过来:“我不知道,好奇怪。”

        随后甩了甩头,勉强站起身以瞬息撑地,将兔子提起,道:“没事,许是这几日耗力过多。方才在梢头我看到了溪流,应当就在前方了,继续走吧。”

        结果没走几步便一个趔趄,章误察觉到他的吃力,犹豫片刻还是将他左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以支撑起他半边身子,“别说话了,省点力气。我听到水流的声音了。”

        靳十倏正欲开口,但见她截道,便也不再啰嗦。

        此湖方圆近两顷有余,辨不了深浅,周遭一片尽是木棉树扎守,所望即猩红,抛开诡谲不谈,也是别有一番浩瀚之感。面面相觑少焉,两人相对无言,不想这木棉林外仍是木棉林,竟是延绵不绝,仿佛没有尽头。

        他们来到这片木棉林已一日之多,竟未发现任何人迹。心下翻涌起万千思绪,然而这里只有鸟雀的低鸣、花珠落入湖面晕开波纹的微响,以及两个局外人并不平稳的呼吸声。一切都十分平和,好像他们出现在这里才是异常之象。

        从湖里捧起水,两人仔细地清理起伤口和污渍起来,也将浑身沾满泥垢的兔子洗了洗。此时已日近晌午,靳十倏随处寻了些木材架好,往里塞满干草和枝条,而后掏出两块燧石迅速一擦便掉下了火花,顷刻间燃起一簇丹火。

        一根树杈架着兔子肉,一根树杈架着胡萝卜,在火焰上辗转。

        靳十倏琢磨了很久,还是问道:“你爱吃胡萝卜?”

        章误沉默,拒绝回答他这个问题。靳十倏纳闷了一会儿,便四下张望起来,“没想到竟找到了一口湖泊。”

        湖泊沿岸长满了兰草,轻悠悠垂向湖边,时不时地颤动。恍然间似有轻袅乐声浮起,婉转缱绻,忽远忽近。

        “靳十倏,你听。”寂寥之中,只见章误像是又察觉了什么,忽然朝他绽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什么?”靳十倏屏息细听,可貌似他越是凝神,四下就越是沉静。

        “乐声,你听到了吗?”章误见靳十倏一脸茫然的表情,略微疑惑道。

        “乐声?刚才是有一点错觉。”靳十倏蹙眉道,随即动作慢了下来,“不是错觉?”

        章误拿起烤熟的胡萝卜咬了一口,轻压下身旁一簇浅黄色的兰草,贴向耳侧,随后对靳十倏道:“你这样试试?”

        靳十倏试了,除了另一边火焰燃烧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他眉头皱得更低了,“这片兰草丛出了什么问题?”

        “如果我跟你说,这些兰草中其实有精灵住在里面,你信吗?”章误感觉又回到了昨天初见时向他自证身份的那一刻,让正常的人理解一些无厘头的事确实很…尴尬。

        靳十倏垂下了头,不再言语。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章误还在纳闷为什么乐声他听不到,因为既然有乐声传出,那么必然是这些兰草精灵愿意让人听见的,不应该有差异才对。

        而靳十倏现在见章误低头苦思冥想,还以为是自己长久的沉默让人觉得不礼貌了,满腹疑云又沉了下去,只道:“万物皆有灵,没什么奇怪的。”

        可他却听见,“如果这个世间,不是你想象的样子呢?”

        “你究竟…”

        直到树皮崩裂的声音在火光中炸响,两人嗅到一股子呛人的焦味儿才反应过来,望着与树杈黑成一体的兔子肉悲上加悲。

        “你怎么不看着?”

        “你怎么不看着!”

        焦黑的肉磕的牙生疼,薪柴燃烧的火星四溅在靳十倏眼中,亮若火树银花。江湖风云争斗瞬息万变,迟一刻都可能天翻地覆,不能再在这里跟一个…神棍耽误久了。

        章误美滋滋地啃完胡萝卜,看着靳十数阴云密布的神情当下便估摸到他在想什么,她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她混迹江湖多年,把她当神经病的人比她打过的野都多,她也无可奈何。可事情的发展,是不受控的,就与她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与前路一样。

        “靳十倏,继续走走看?”章误挑眉,头偏向湖泊对岸的方向朝靳十倏示意。靳十倏却不走了,倒头躺在了兰草丛中,这才发现周身尽是层层叠叠的兰草,围得严严实实,将他整个脑袋都包裹了起来。这些不起眼的花花草草原来是那么长、那么高,如同他站在西北大漠之中仰望那些起伏的沙丘一般。

        他只觉体内气息越发紊乱,四肢的疲软感越发强盛,此前他从未有过此种感觉。各种异常自他盗来这怀中神兵起纷至沓来,他得迅速调息好,将其尽快带给叔伯查验。

        蓦然间,一侧肩膀上传来一股气力,强势地将它体内四处流窜的气息顺平,回到正常的轨迹上。气道逐步畅通,疲软感也渐渐疏散而去,靳十倏一把扼住章误的手腕,制住了她的动作,“你是什么人?”

        章误却根本未受束缚,气力仍然持续打入靳十倏体内气脉,一寸寸贯穿他整个身体:“要听个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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