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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顿早膳从早上吃到了晚上(上)


"老板,五个豆花包,一壶清酒。"

        清和酒肆门口迅疾闪进一个人影,一把黑布缠裹的硕大剑支“啪”地一声拍响在细纹纵横的长方木桌上,来人头戴竹篾宽檐大斗笠,其上纹路怪异,隐有异光流转,帽檐阴影将其整张脸庞遮掩得只露出一只白皙下巴,乌黑的长发如拂尘般轻匀摇曳,她一身灰黑色交襟窄袖长袍,无风自飘逸。

        这一看来头如何小得?正算着账的酒肆老板抖然一个激灵,指尖动作不知怎么地就变了节奏,算盘玉珠拨得那个叫“骤雨击石”,他仓促之中腾出一个巴掌重重拍向一旁自顾自玩着抹帕放空的小二,一双圆眼睛瞪得如一个鸡蛋:“蠢货!赶紧去!”

        “诶哟来啰~客官儿您的包子和酒请慢用!”小二端着肴案左绕右拐飞速奔来,放下肴案后又左绕右拐飞速奔回。

        来人其实板凳都还没坐热,不过她很满意该酒肆的上菜速度,一口包子一口美酒还不住地点头称许,嘴角洋溢着一片心满意足。肚子有些闷胀,她拍了一拍正准备吃第二口时,耳边却忽地扬起一阵吵嚷声。

        她指尖轻捻,约摸十里开外。

        “诶?客官儿?”听闻声响,小二登时转头,却只见那一方木桌处只余几粒碎银,还有门扉处一晃而逝的灰黑长袍斜射下的残影。

        小二虽然打死也不愿承认自己没见过世面,但门扉余留下的疾风将他的脸冲打得刷刷作响,他必须承认,这世间还有很多暗角他未曾见识过。

        市井大街上数十余人围在一处,当中三个虎背熊腰的彪头大汉叉腰横街站成一排,几乎要把路拦死了,而在这三人身前,有两个垂髫小儿瘫坐在一起,搂抱成了一个粽子形状。两个小孩大睁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头顶三张呲牙咧嘴、油光扑闪、唾沫乱飞的脸。

        正中的大汉“挺”胸而出,噼里啪啦道:“这狗娘教的两小贼,青天白日偷东西,被逮着了还死不认账!看看这儿,还耍泼把东西给咱三哥俩摔烂了!”然后指路面,“大伙瞅瞅,是不是!?今天你们要么赔出银子,要么跟我们去官府评他个是非!”

        说罢,三个彪头大汉便要动身上前逮人。

        谁知其中的小男娃大声辩驳道:“你这个大胖子,你胡说八道!是你们自己摔的东西想要栽赃!”

        这小男娃约莫九岁,铜铃般的大黑眸却是狠厉地瞪着前方,他瘦小的双臂紧紧环住身旁的小女孩,悄悄引着她往后挪移。

        同样地,身旁的小女娃也未生怕,紧跟着大吼道:“你们想逮小孩儿去卖钱!大坏胖子!大臭胖子!大油胖子!”

        三个彪头大汉霎时气红了脸,为首的大汉气急反笑,朝众人道:“小小年纪便如此心机叵测,满口污言,咱哥们几个务必把这俩小贼送去官府好好受下教!”

        说时迟那时快,三人当下立马往前扑去,抽出不知哪个时候备好的如蛇身粗细的麻绳便要绑了两个小孩,然而在围观群众还兀自梳理逻辑的当头,却又蓦地听见“啊”“啊”“啊”接连三声痛呼,随即便见麻绳不知往哪个方向掷了出去,转眼消失无影,化为茫茫苍穹之中的一颗烟粒。

        围观群众再将目光转移向占地面积极大的三个彪头大汉,只见三人此刻摆出一副便秘般的表情,颤巍巍地扬起六双已鲜血四溢的手掌,其上竟是各中一四角流星镖。

        “我他”

        不待谁先啐骂出口,前方苍茫空际遽然翻出一轻袅灰影,只见其侧足一刹而立,摇摇曳曳信步走来。

        来人头戴宽大斗笠,笠心处在阳光的投照下粲然生辉,可却缺有一角,且那竹篾的编织不太寻常,纹路甚奇特,也不知是编织的工匠太会编还是太不会编。她未露真容,仅余一只白皙下巴在外,高高束起的长发随灰黑长袍一同飞舞,背上负着一柄黑布缠裹、约莫五尺之长的宽大剑器。

        “妈拉个来者何人?”本欲先破口大骂他祖宗十八代个一两分钟,但随着来人身影越来越近,三人逐渐从怒火中烧转变为面面相觑,血流浃手,汗流浃背。

        人群渐渐骚动:“这莫不是”

        薄唇轻抿,此人不知从哪儿翻出一面凤眼竹制的精巧折扇,一面扇风一面走近,步步前逼,身风如奔龙,方才还紧密围成一圈的人群迅速退散至两旁,腾出一条宽绰大道。

        一缕如流水潺湲空灵绵远又泠冽清婉的声音,在虚空中轻佻升起:“又是你们?”

        三个彪头大汉皆是心脏都被那身风震到了嗓子眼,腿脚耐不住哆嗦一软,一个接一个跪倒在地。

        左后方的大汉还扑腾着想要站起身,勉强颤声道:“我…我们…”

        却被一个巴掌呼得眼冒金星,正中的大汉收回手,一张脸写满了“蠢货,闭嘴吧你”,叱声道:“还我我我什么我们。”随即又立马哭丧着脸朝前方道:“虚白大女侠啊!小的们恭候您的大驾!小的们有眼无珠啊!!!呃…嗯…这,这次真不是小的们找事,女侠大人明鉴啊!”

        道号“虚白”的江湖游士章误停了脚步,将折扇收拢在掌心间敲个不停,她眉尖微挑,奇道:“哦?明鉴什么,说来听听。”

        “小的们有苦说不出啊!这这这两小贼,偷了我们府里的瓷器还砸得个稀碎!不道歉也就算了还骂我们三兄弟是臭胖子…哦吼还有油胖子,这什么事儿你说这是?”

        不料又是一巴掌呼来,左后方的大汉眼前又是繁星璀璨。正中的大汉扭过头大骂一句,又哭丧着脸朝前方重新描述道:“女侠大人请听我速速道来,就是这两小贼,早前便在我们府邸偷盗成性,今儿个更是胆大,打起了府里贺寿瓷器的主意,结果被咱三哥俩撞个正着。”

        “可这两个小贼子脸皮忒厚,抱起瓷器就跑,这等瓷器哪里丢得?咱三哥俩二话不说便追了出来,谁知这两小贼见偷盗不成便索性将瓷器摔了个稀烂,您看,就在这里!”说罢指向道路中央静静摊着的一堆碎瓷。

        章误走到碎瓷堆旁看了几眼,随便挑起了一块估摸了下重量,轻笑着问道:“是这两个孩子当街砸碎的吗?”

        “不…不是…”小男娃不停摇头,甚至欲起身辩白,却被对面三个大汉聒耳的声音以排山倒海之势埋了下去:“是的啊!这瓷器可是我们负责照看的,可怎么交差啊?必须把他们送去官府,这罪名可是赖不掉的!女侠大人我们就不扰您清净了,这两个孩子交给我们就可以了。小贼子,走你!”

        说罢又欲动身上前强行拖拽。

        然而章误侧过身,声线却锋锐得直切三人心魄:“急什么?”随即将手中的瓷片往前一抛,一字一句道:“你们是说两个不过九十来岁的小孩携着半钧重的瓷器跑到了这里,而且你们还追到了这里?”

        三人鸦雀无声,左后方的大汉仍勉强颤声道:“呃,也不是,他们没跑多远就打碎了。”

        两个小孩一见形势有变,遂一前一后立马扑了过去,抱住了章误的大腿,躲在她身后道:“狡辩!狡辩!虚白大人,这是他们自己砸的!”

        章误一脸凛然瞬间僵住,半晌后,她勉强对二人微笑道:“乖,不用害怕。嗯,也不用抱住。站身后就好。”

        两个孩子乖乖松了手,藏在了宽大的衣角后。

        章误敛了神情,狭长的眼睛里流溢着“三分淡薄七分玩味”:“你们的主子是姓‘顾’吧?据我所知,顾家府邸居东南,道路最是曲折,离这可不下二三十里。这瓷器怕真如孩子们所说,是你们自己砸的吧!”

        瞧见三人眼珠子滴溜溜地飞转,章误又往前移了几步,直抵至三人脑门前,“莫不是你们三人奉命外出采买,恰巧遇见了他们,可惜不便当街掳人,便拿出事先备好的碎瓷上演了眼前这一出,那接下来你们要带他们去的究竟是官府,还是顾府呢。”

        左后方的大汉发出微弱的声音:“我们的主子不姓顾,我们主子姓…姓靳…靳…!”

        一块碎瓷却在这时被扔了过来,莹白透亮的内里清晰地印刻着顾府印章的纹样。

        不敢容这位大姑奶奶再分析下去,三人赶紧收拾好行装以及散落在地的碎瓷,眼泪也终于从眼眶中飙了出来:“我们不敢再行造次了,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这就离开!”

        三人又说时迟那时快,转眼便消失在了这方市井大街上。章误眉目淡漠,一如上空俯瞰这段街市巷陌的薄云轻烟,她也没有多余动作,收扇腾身而起,倏忽便消失在漫漫远方。

        而街上的人群也随之迅速四散而开,不一会儿这块地方便只剩下两个小孩子。

        “哥哥,你看虚白大人是不是掉了什么东西。”

        “对,两个包子。”

        两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半是痴呆地活动了下身子,望着前空袅袅云烟,小女娃喃喃道:“哥哥,我们要不要帮大人把包子捡了?”

        小男娃怔怔点了点头,牵起女娃的手,道:“走吧,匪席。”

        章误落至一片绛金两色相叠的木棉花林中,她随意寻了片隐蔽又平整的空地便盘腿坐下,急忙掏出腰间兜着的半壶美酒,心道这个地方清净。一手挥掉头上斗笠,她“嘣”地一声崩开酒塞,阵阵幽香夺鼻而来,此情此景,真是让人难以不回味“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妙理。然而再从腰间探了探,却只掏出来两个豆花包,仅此而已。

        什么?我的包子呢?章误蓦地一下站起身,左右翻找,却还是只有两个包子。

        正无比懊恼着,她又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不止马蹄声还夹杂着粗犷的喊叫声。

        啼声错乱,此起彼伏,且奔势猛烈,似是一大队人马在追赶着什么。

        章误喝了一口美酒,很不愉悦地将酒塞重新塞上,赶紧寻了一处隐蔽的树干躲了上去。

        没待一会儿,便见后方林道拐角处冲出一位策马男子,马鞭飞扬,沙石奔走,这位男子身量颀长,发须凌乱,面容冷肃如溪间寒石,靛青长衫紧裹腰身已是尽显风尘,却仍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豪迈之势,如马蹄下扬起的飞沙黄叶,挥洒着一片意气风发。

        紧随其后,又追出了一众人马,那些人纷纷黑布掩面,只露出一双凌厉的眼在外,身披黑长褂,袖口处缝有形状怪异的小刀图纹。

        “东西还来!”为首的蒙面人厉声吼道。

        男子并未有任何回应,而是再度加大了气力驱驭马匹。

        后方人马骑具完备划一,一踩一踏弧度一贯、起伏合律、且铿锵有力,显然是受过长期训练的专职马骑队,而前方男子已略显疲态,放任追逐下去被捕是迟早的事。

        章误顺着一行行树木的走势紧跟其侧,为首的蒙面人似乎有些焦躁起来,只见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瞄准了前方男子的腰身用力掷去,然而男子早已察觉,千钧一发之际,他霎时驱动马匹的后腿高扬而起,那短刀仅堪堪划过了男子腰身的布料,而掷中了马匹的右前腿。

        马匹长啸一声后颓然倒地,男子迅即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然而腾至半空身子却忽然一顿,不慎跌落至地连翻了好几个跟头。他迅速摆正身体平复气息,又随即翻跃至树枝上,在殷红的木棉花珠间起伏,转眼便跃至几十米开外。

        章误俯瞰枝上,斟酌片刻,从斗笠中取出一根胡萝卜,指尖移向根部,甫一用力便断下一截,随后朝底下屈指一弹。

        谁知那萝卜块当即如离弦箭,势如破竹,仅俯仰之间便旋入排头三人的腿侧,如顽童不断鞭挞的陀螺持续在腿间激荡,几乎欲穿筋脱骨而出。

        她随即又瞧见男子的身影消失在了两树花枝交叠处,当下不再磨蹭,几步便腾身而去。

        下面中了萝卜块重击的三人痛得那个叫哭爹喊娘,可慌乱之际又不得不忍痛噤声,赶紧抽出那莫名其妙的萝卜块,然而脖子扭成了田螺也没发现何方有异常。

        领队的从马上猛踢下了几个随从吩咐他们前去查探,随即便与另外两人继续奋马直追,可速度却钝拙了不少了。

        那男子的速度简直奇快,章误本身轻功已然了得,但当下也渗得是满头大汗,或许刚才是多持一举了。不知不觉中前方枝叶已越来越浅,这树林只怕是要走到了尾。

        男子已踏上最后一棵枫树,然而前方除去一面大滑坡以外再无其他前路可言,耳后已响起树叶沙沙声,他赶紧上前打探坡底情况,可此坡不知有多长,下方灰茫茫一片,全然辨不清生路几何。

        此时马蹄奔走的沙沙声也近乎响在了耳后,男子不再犹豫,纵身一跃顺着滑坡滚落下去。

        章误赶上来时,坡上余留下的只有新鲜扬起的细碎粉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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