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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乞丐对诗人(下)


“真见鬼…!爱斯梅拉达能在哪?我看只有上帝和魔鬼才知道…!”格兰古瓦衣衫褴褛地缩在街角咕哝着,秋夜的寒风从他衬衣的每一个破洞里毫不留情地钻进去,冷得他直打哆嗦。

        格兰古瓦完全无法理解视贞洁如命的爱斯梅拉达为什么失踪。他忧心忡忡,如果可能,身体还会消瘦几分;他把一切都置于脑后,连文学兴趣,连他的伟大著作《论常规和非常规修辞》,也都淡忘了。

        然而,腹里传来的一阵饥饿感又残忍地将他拉回了现实。

        “我已经差不多得有一整天都没吃过饭了…噢,仁慈的圣母啊!我多么需要到火边暖暖身子!…”

        不吃东西就睡觉不是件快事,不吃东西又不知道去哪里过夜,就更快活不起来了。格兰古瓦恰恰落到这种地步:没有面包,也没有住处。饥寒交迫的穷苦滋味,让他更感到各种需求的催逼。他早就发现这条真理——朱庇特是在一阵厌世情绪中创造出人类的。在这位圣贤整个一生中,命运始终围困着他的哲学。至于他格兰古瓦,此时所遭受的封锁如铜墙铁壁,更是前所未有。他听见自己的肠胃咕咕作响,觉得噩运实在不择手段,竟然以饥饿逼使他的哲学就范。

        然而,此时是深夜,食摊的东西已经被一扫而光了,连五苏一斤的加米松都没剩下,只有夹杂着玫瑰的挺秀的百合花,还是马蒂厄·比特恩在一四三四年画在墙上的。

        “要命,这可真要命!这年头,索福克勒斯写出一部悲剧竟然还不如改行去当乞丐,扒手和叫花子好歹还能有晚饭、有葡萄酒、有可供休憩的床铺…”

        格兰古瓦口中念念有词地从蜷缩着的角落里站起身来,决定还是走上街头去找寻爱斯梅拉达;否则,他恐怕可能永远都回不了自己的那间屋子了。

        “她下午和往常一样,是在圣母院广场上和我分手的,我还是去那里找找看吧…”

        当那诗人顶着萧索的夜风走到广场附近的街口,他又借着黯淡的月光朝四处张望——每户人家都早已睡下了,错杂迂曲的小巷中空无一人,路边嶙峋的矮房屋灯火昏黑。夜空里不时沉下来几朵乌云遮住残缺的月亮,没有光亮,一切都显得寂静而可怖。

        爱斯梅拉达当然不在圣母院广场上,事实上,格兰古瓦就算再不聪明,也不会相信自己能在广场上发现她的身影。他又陷入了一种惶惑的状态,某些忧虑的念头在他的心底悄然升起了:恐怕爱斯梅拉达已经遇上了什么危险,就连同着小山羊嘉莉也未能幸免。格兰古瓦之所以能有如此把握,是因为他十分清楚那小山羊的伶俐程度——若是嘉莉能够得以脱身,它一定能顺利地找到出路,再逃回来找到他的身旁。

        那诗人在路边不安地徘徊着,一颗惊惶的心在他的胸膛里翻涌扑腾。高声敲锣的打更人从他身边走过了几次,甚至有一次专门转过头大吼着催他回去睡觉;然而深长的思虑使他同卡西莫多一样成了聋子,完全听不到那聒噪的锣声,不过,就算格兰古瓦真的听见了,他也绝不会有返回奇迹宫的那份胆子。

        不知过了多久,当又一阵锣从他身旁走过时,格兰古瓦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了车马与哗动的喧闹声。早已被冻得瑟瑟发抖的诗人伸长了脖子朝那声音的来源奋力张望,只见一队约莫十多人的卫兵骑在马上,一边相互低语,一边向前走着;在他们的身后还隐约地跟了几个黑影,看起来应该是大夫、官员之类的人物。

        那文弱的诗人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心,壮着胆子走到那一队人马的旁边,彬彬有礼地怯声开口试探:

        “诸位大人好,请问…”

        领头的骑士从马背上瞥了格兰古瓦一眼,见对方胆怯而又弱不禁风的模样,衣衫褴褛、全身瑟缩,便也没了与他多讲话的耐心。

        “去,去!没看到我们正忙着吗?还不快滚回你的窝里去!小心把你也给抓起来绞死!”

        那可怜虫当即便被吓得呆愣在原地,默不作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队人马在夜色的笼罩下逐渐远去、隐没,最终只剩下了纷乱的马蹄声与一丛闪动的黑点。

        不过,身为口才滔滔不绝的诗人,格兰古瓦也没忘记在心下腹诽他们几句。

        末了,他还朦胧地听见了远方传回的交谈声:

        “该死,今天晚上真是倒了大霉!队长莫名其妙地被刺杀了不说,刚捉到了个女巫和妖怪,结果又碰上这么个挡路碍事的混蛋!…”

        队长?女巫?…

        这两个名词冷不丁地砸在了格兰古瓦的脑海里,使他霎时迷惘了起来;他思考了良久仍旧没什么头绪,无论如何都不能发现这两个词之间的关联。于是,他决定继续在附近逡巡,试着去找寻一些其他的蛛丝马迹。

        过了不知多久,沉寂的夜空里掺入了一丝明光,石砖路上升腾起黎明前所特有的薄雾。就在倚在巷口墙边的格兰古瓦困倦得快要睡着时,又一阵嘈杂的呼声将他从混沌中惊醒了。

        那是一个来自于没牙的老婆子的尖利嗓音,与身边一群各色小市民的惊叹呼声:

        “唉呀!天主啊,圣母啊!你们说我该是有多么不幸啊!我那上好的房间里被溅得全是血,那可怜的英俊大老爷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而那个巫婆和那只妖羊就在旁边,夜游僧侣的鬼魂渡过塞纳河逃走不见,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赚到的一枚金埃居还变成了枯叶!…我这个苦命悲惨的老婆子呀!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谁还肯再来我的客栈!…”

        她的尖叫渐渐变成了厉声抽噎,身边隐隐绰绰的人群中似乎有一个汉子在粗声粗气地劝慰着她:

        “法卢台老婆子,你别担心!到了最后,法官、国王和圣母肯定都会还你一个公道!”

        又冒出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嗓音:

        “是啊!那女巫和妖羊不是都被卫兵给抓起来了吗?她们明早就会被审判,等到被判了罪以后就会被绞死!没了巫术作乱,你那间小客栈还不是回到了从前?”

        而某个青年也混在其中附和着:

        “说得对呀!就在司法宫的刑事法庭,听说主教和宗教法庭都会参与判案,到时候再用上让人生不如死的酷刑,那女巫还不得老实招供?”

        “有道理…”

        “确实是这样…”

        ……

        周围的声音又嘈杂成了一片,如同荆棘丛般缠绕在格兰古瓦的耳畔,他再听不清楚什么了。

        不过,他仍从刚才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了一些关键的信息:队长被刺杀,女巫和妖羊,夜游僧侣的幽魂,明早的司法宫审判…

        作为诗人兼哲学家,格兰古瓦有着超乎寻常的旺盛好奇心,哪怕他眼下饥肠辘辘,心里最为记挂的也是这个谜团而非一块百里奶酪。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定要把事情给弄清楚。”

        格兰古瓦又缓步走到司法宫附近,不过,已经一整天分毫未进的他也实在无力再昂首阔步。他的裤兜里有一个大窟窿,存不下银币去买面包;他也不敢回到奇迹宫去腆着脸要吃的,否则,那暴躁的乞丐国王克洛班·特鲁伊傅肯定非得带领着自己的那群属下把他给活活掐死了不可。

        到了此时,那可怜的诗人已经完全走不动了,他靠着司法宫旁边街角的一处墙壁,慢慢地瘫坐在地上。

        朝阳未出,天将明未明之时反而更为寒冷,残存的夜雾环绕在格兰古瓦身旁,将他那件破烂得甚至不能完全蔽体的衬衫染上一片细微的水珠——此刻的格兰古瓦实在是狼狈得与一个街头乞丐完全无异。

        那天性乐观的潦倒青年似乎是为了安慰自己,也为了在这空寂的残夜里给自己壮胆,他唱起了那支熟悉的歌:

        “jesuislepoetegringoire”

        (我是诗人格兰古瓦,)

        “jesuisprincedesruesdeparis…”

        (我是巴黎街头的王子…)

        薄雾缭绕在格兰古瓦困顿迷蒙的双眼前,他只觉得自己那混沌麻木的脑海里也渐渐地蒙上了一片无力驱散的薄雾…

        末了,不知是由于饥寒还是困倦,他一点点地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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