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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乞丐对诗人(上)


与此同时,乞丐王国驻地。

        街道昏黑,阒无人声。宵禁的钟声早已响过,路上难得碰见一个行人,难得看见哪家窗户还透出灯光。在古老的圣婴公墓周围[1]有一座错综复杂的迷宫,小街、岔路和死胡同纵横交错,宛如被猫抓乱了的一堆线。

        再往里走,便会找到这样一处巢穴:这是个魔圈,无论大堡的军校还是巴黎的警官,胆敢闯进来的,无不粉身碎骨。这是贼窝,是巴黎脸上的脓疮。这是条阴沟,每天早晨污水流出去,夜晚又流回来停滞在这里,满载着邪恶、乞讨和常年横溢的流浪。每天晚上,社会上的一切寄生虫都满载着战利品,回到这巨大的巢穴。这是造假的医院,吉卜赛人、还俗的修士、失足的学生,诸如西班牙、意大利、德意志等所有民族,诸如犹太、基督、伊斯兰、偶像崇拜等各个宗教的渣滓,他们白天在这里敷上假造的伤口,化装要饭,夜晚又摇身一变成为强盗。总而言之,这是一间巨大的化妆室,在巴黎街头上演偷盗、谋杀这类永恒喜剧的所有演员,当年就是在这里上妆卸妆的。

        这片广场很宽阔,跟当时巴黎所有的广场一样,形状不规则,铺石路面也不平整。四处火光闪亮,每处火光都围着一群奇特的人。他们窜来窜去,大叫大嚷。还能听见尖厉的笑声、孩子的啼哭、女人的声音。他们的手和头映衬着火光,显现出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黑影。地面上跳动的火光伴有难以言状的幢幢巨影,不时能看到一条仿佛人形的狗,或者一个仿佛狗形的人过去。这里就像群魔的宫殿,种族的界限、物种的界限,似乎全打消了。男人、女人、禽兽,年龄、性别、健康、疾病,全部掺杂,混淆,重叠起来,融为一体,无不为这群人所共有,所共享。

        巨大的广场上围着一圈破烂不堪的房子,门脸都虫蛀斑斑,变得干瘪而萎缩了,每座都开了一两个有亮光的天窗,在黑暗中看去,像围坐一圈的老太婆的巨大脑袋,样子既怪诞又乖戾,正眨着眼睛观赏着群魔乱舞的场面。

        这又像一个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世界,是爬行动物麇集、怪异荒诞的世界。

        这便是爱斯梅拉达的住处——奇迹宫。

        比埃尔·格兰古瓦在他的小屋内一直等到夜深,但他惊惶地发现爱斯梅拉达与小山羊嘉莉始终都没有回来。

        虽然格兰古瓦颇有些脑不记事、没心没肺,但也不至于到自己先回房安然入睡的程度。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她遭遇不测了吗?”他在房里逡巡着,焦灼地皱紧了眉头。

        格兰古瓦想起了自己起初误闯入奇迹宫的那夜,一切的起因也在于爱斯梅拉达被两个模糊的人影所绑架。

        难道爱斯梅拉达是又一次被劫持了吗?这是格兰古瓦眼中最有可能的原因,毕竟爱斯梅拉达是公认的美艳绝伦,任谁看了都会为之慨叹。

        (可怜的格兰古瓦绝对不会想到,上一次导致意外的“绑架犯”此刻也正心急如焚。)

        他眼珠一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决定出房间找找。

        “说不定爱斯梅拉达正在奇迹宫的别处待着呢。”格兰古瓦无论何时都秉持着乐观的中庸之道,此刻也仍给自己保留了一线希望。

        当他推开门踏入厅房,熟悉的殷红——来自葡萄酒色抑或是血色——又重新扑入了他的眼帘。

        然而,一向喧闹的大厅此刻却是寂静得可怕——没有人纵酒狂欢,没有人装疯装病,也没有人边吐白沫边吹口哨。所有的乞丐、扒手和流浪汉都围在三位首领旁边:克洛班·特鲁伊傅,金钱王国的国王、丐帮大头目的传人、gangster(注:这个词在中间画/隔开后依然会被屏蔽,所以作者将其换成了英文,后文同理)王国的大君;头缠破布条、黄脸膛的老家伙,马提亚斯·韩加迪·斯皮卡利,是埃及和波西米亚大公;还有一个胖子,坐在一旁没有讲话,叫纪尧姆·卢梭,是伽利略皇帝。

        无论格兰古瓦已经见过被簇拥在中心的克洛班多少次,胆小的他总会被吓得不由自主地打哆嗦。

        克洛班·特鲁伊傅虽然披挂着王者的标志,但还是不折不扣地穿着他那身破衣烂衫,手中拿一根白皮条鞭子,就是当时军警用来驱赶百姓的那种“赶人鞭”。他戴的帽子镶了一圈箍,帽顶收口,说不准是软垫童帽还是王冠,因为两者太相似了。

        眼下,克洛班却是一反常态,他没了往日的王者威风,阴沉着脸踩在桌上,伸出拳头不时锤着身下的酒桶壁,显得格外不安。

        “陛下…”称呼升级到了顶点,可怜的诗人不知道如何再往上升,又如何降下来,“您知道爱斯梅拉达在哪里吗…?”

        克洛班原先根本没有注意到格兰古瓦这个谨小慎微如虫般的存在,听到这么一问,他竟勃然大怒,转过头去瞪着格兰古瓦,眼睛里直冒火:

        “''爱斯梅拉达在哪里''?你这个死小子还有脸问我!?”

        他咬了一会牙,似乎是在给自己接下来的怒吼蓄势。

        “你当初闯入了我的奇迹宫,打扰了我们的族群,本来尸体都早就该烂了!还是爱斯梅拉达好心答应收着你,跟你摔罐成亲!你也不用你那愚蠢的脑子仔细想想,这些事才发生了多久?你作为她的丈夫、一个男人,理应保护一个女人的安全。你这混蛋蚂蚱又是怎么做的?如今我们的妹子有了危险,你放手不管,反倒还好意思跑来这里问我们!?”

        其他的叫花子们本来都沉默着,竟克洛班这么一吼,如同被点燃的火药、群龙重新找到了首领,也纷纷开始嘈杂成一片:

        “这该死的家伙!”

        “活见鬼!犹太教的肚皮!”

        “让魔鬼一爪子抓你去!”

        ……

        可怜的格兰古瓦被吓得呆愣在了原地,而这时他已经被几个乞丐给心照不宣地架了起来。

        特鲁伊傅招招手,立刻过来几个人,在他身边排成马蹄铁形,有大公、皇帝、头号打手和伪善人,围在中间的格兰古瓦,始终被死死地揪住。这个半圆圈陈列着破衣烂衫、金箔、叉子、斧头、冒着酒气的小腿、赤/裸的粗胳膊、肮脏、委顿而呆痴的面孔。克洛班丶特鲁伊傅身居中间,这群要饭花子的圆桌会议如果是元老院,那么他就是大元老;如果是贵族团,那么他就是大首领;如果是红衣主教会议,那么他就是教皇。一来他高高坐在酒桶上,二来他有一副难以描摹的傲慢、粗野而狂暴的神态,这使他的眼珠放射贼光,也冲淡了他那粗犷的形貌中兽性的特质。他可以说是猪群中的一头野猪。

        格兰古瓦被三个乞丐像钳子一般紧紧抓住,又被周围一群人的咆哮震聋了耳朵,越发吓得魂飞魄散。

        克洛班始终对这个外来人口没什么好脸色,他以狠辣的眼神剜着格兰古瓦:

        “你不是agang,却闯入gang里,侵犯了本城的特权,原本应当受到惩罚。

        我们的妹子心善,当初救下了你;如今你这死小子却不念旧情,害得我们的妹子遭遇不测、生死未卜。你欠她一命,也该用命偿还。

        我要吩咐人把你吊死,好让这里的无赖汉开开心。你的钱袋呢,给他们买酒喝。”

        爱斯梅拉达——这个天生尤物世间罕见,她那魅力和美貌,似乎在奇迹宫廷也有极大威力。thegangsters都悄悄为她让路,他们看见她,粗野的面孔都笑逐颜开。她是整个奇迹宫的宠儿,是所有乞丐最为怜惜的小妹。

        不过,作为爱斯梅拉达名义上的丈夫,格兰古瓦可没这么优厚的待遇;恰恰相反,他被整个奇迹宫所嫌弃着,看不顺眼。

        “你原本就当不了‘加朋’、‘真米肚’或‘离福地’,用正人君子的黑话来说,就是窃贼、乞丐、流浪汉。一月份的时候,我早就该叫人把你吊死。我们的妹子可怜你,你竟然反倒在这里给我们所有人添堵!”

        克洛班的眼睛发出凶狠的亮光,如同一头发怒的野兽。

        “不过现在,我也还是能够把你吊死!”

        一月初那个夜晚的三个“行刑吏”:星星的贝勒纬尼(bellevignedel''etoile)、红面孔安德里、弗朗索瓦·向特·普吕纳,在听闻大王的命令后都很识相地站了出来。

        这三个分子准备扑到格兰古瓦身上,像三个蜘蛛要扑向一只苍蝇。可怜的家伙,受刑前的等待真可怕。这工夫,克洛班还不慌不忙,将几根没有烧着的树枝踢进火堆里。

        文弱的诗人再次被这一场景吓得双膝发软。

        “陛下…饶命啊!陛下…!”

        克洛班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坐在酒桶上蔑视着他。

        “眼下,你要想活命,还有一个办法。”

        而格兰古瓦绝不会放弃最后一丝生机。

        “什么!?…”

        克洛班抬起胳膊,冷眼朝奇迹宫出口的方向一指。

        “滚出去,把我们的妹子给找回来。”

        他顿了顿,继续恶狠狠地威胁道:

        “若是在你回来的时候,我们没有看到妹子和那只小山羊同样毫发无损地回来,那么,等待着你的唯一后果,就是被吊死。”

        重获生机的格兰古瓦闻言瞪大了眼睛,如同一条去追被抛出的骨头的狗般,连滚带爬地沿着迂曲的小道逃出了奇迹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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