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穆求寒（修）

夜幕已经降下来，漆黑一片的草地很容易让人的恐惧膨胀到无边无际，尤其是被不知来源的声音环绕时。

        叶晓明浑身战栗，他没带任何光源，也不打算挪步。他根本不知道这些异种会从哪个方向出现。

        就好像躺在涨潮的岸边，慢慢等待死亡的潮水淹上来，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仿佛在啮咬他的灵魂。

        不知道那小子是不是也陷入了同样的境地，他应该没走太远。但叶晓明更希望他已经安然无恙地走出了这群异种的包围圈，这个小队哪怕只有一个人活下来也是好的。

        然而事与愿违。

        朦胧的黑暗中，叶晓明感觉有一道纤细的影子缓缓落在他面前，想都不用想，八成是边池这小子。

        “你傻啊，为什么回来？”他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吼道，“得了，这下咱俩一起完蛋。”

        边池确实有过犹豫。

        与人类不同，他在夜晚一样能够视物，甚至比白昼看得更清楚。所以，在这群异种还没有接近到发出如此清晰的声音时，他就察觉了。

        那是一群类似于蚂蚁的生物，每只的个头有人类膝盖那么高，正浩浩荡荡地穿越整片草地。

        边池知道这类异种，但还是第一次被卷入迁徙的蚁群中。它们的食欲非常旺盛，喜欢成群行动，经过的地方往往只留下白骨。

        他最不擅长对付这种喜欢聚集成群的生物。藤蔓在蚁群中保护他自己就已经有些捉襟见肘，再带上一个拖油瓶，情况只会更加凶险。

        可他还是回来了。

        边池很固执，他做事不看利弊，全凭情绪，尤其是自己认定的事，越难他越要做。既然决定罩着叶晓明，那么即使是刀山火海，他也要闯。

        “我说啊，你放着档案中心的活不干，偏来外勤部找死。当我们外勤部是吃素的？”反正快死了，叶晓明也不藏着掖着，把心里话一股脑倒出来，“怎样，后悔了没？”

        “怎么不说话，现在知道害怕了？”

        “别乱动，它们来了。”边池的声音很认真，从稍远的地方传来。

        叶晓明一愣。听这小子的语气，好像马上要和这些异种干一仗似的。

        这蠢蛋真觉得靠他一个人能阻止这漫山遍野，不知道数量有多少的异种啊？

        叶晓明早就怀疑边池的脑子有点毛病，这下更确定了。

        生了一副心思单纯的模样，举动却往往出人意料，叫人弄不懂他这精雕细琢的瓷器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这一句话后，边池就再没出过声。

        叶晓明竖起耳朵，他听见四面八方不绝于耳的沙沙响动中，混杂着刺耳的撕裂声。

        那傻小子该不会已经遭殃了吧？他内心惴惴不安，脑中已经清晰地想象出边池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样子。

        接下来该轮到自己了，叶晓明满心凄凉，紧闭双眼，引颈待戮。

        可奇怪的是，他瘫坐着等了许多时候，虽然声音一直在很近的地方响着，但并没有异种接近。

        饶是叶晓明再笃定，这时也不禁怀疑起来，难道边池真有什么管用的法子，成功把异种挡在外面了？

        事实上，边池的确做到了。

        他用藤蔓织了一张大网，挡在两人身体四周，一旦发现有蚂蚁想要越线入侵网内，就立刻动手处理掉。

        幸好今晚没有月亮，夜色掩盖下，叶晓明对于自己被罩在严密的藤蔓网中毫无察觉。

        “边池，你还好吗？”叶晓明试探着喊了一声。

        抵挡密密麻麻的蚂蚁大军极费心神，边池没有精力分心去回应叶晓明。明明是秋深露重的时节，他的衣服却全被汗水浸湿，身上也难免受了些割伤，这是一些钻进安全区的漏网之鱼造成的。

        好在那胆小鬼认定了自己会死，即使呼唤没有得到回应，也一直待在原地，没惹出什么麻烦。

        不知过去多久，潮水般的蚁群终于退去。

        叶晓明从来没有觉得世界这样安静，他现在甚至不敢开口打破这份宁静，尤其是不敢叫边池的名字。之前喊的那么多声都没得到回应，他认定边池已经死了。

        这小子一直在前面撑着，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靠一人之力把异种全数挡住，愣是没让半只异种伤到自己，直到死。

        叶晓明眼眶有些湿润。外勤部算个屁，他敢说部里大多数人都不如这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勇敢。不论如何，这条捡来的命不能再随便丢掉，就算是爬，他也要爬回基地。

        他正慷慨激昂，一阵很轻的咳嗽声把他的伤感吓了回去。

        “你小子真是，既然活着，说句话会死啊？”

        想到自己刚刚撕心裂肺地喊了几十声，这人明明就在旁边却不回应，叶晓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他还是由衷地感到高兴。

        “我没事。”边池的嗓子有些沙哑，声音中有浓浓的疲惫感。

        “你可真行。给哥哥说说，你怎么挡住那些异种的？”刚才憋了太久没和人说话，叶晓明激动地向前摸索，想靠近边池。

        没爬出多远，便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走近。黑暗里边池的面容只是朦胧的一团，看不清脸上神情，却能闻到他身上的腥味。

        那是一种浓烈的土腥气，叶晓明知道某些异种的血会散发这种强烈的味道。毫无疑问，边池刚刚经历了一番厮杀，身上溅了不少异种的血，满身的煞气还未收敛。

        叶晓明的手哆嗦了一下，他不知为何感到了害怕。

        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闯入他的脑海：“面前这个人，真的是边池吗？“

        他用手拍了拍两颊，试图把这个想法从脑海里赶出去，可这念头却顽固地在他的心里扎了根。

        “今晚真是多亏你小子，我有预感，我们一定能活着回去。”叶晓明冲边池笑道。

        “对了，你住几号来着？到时候我一定带礼物登门道谢，记得请我吃饭。”神使鬼差地，他丢出一个试探性的提问。

        他俩住同一层，还经常碰面，叶晓明又怎会不知道他住哪一间，无非是想试试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边池罢了。

        “6045号，在你斜对门。叶哥，你不会连这都忘了吧？”边池回答得很快。

        “哦想起来了。上地表一趟，受的惊吓太多，我这脑子都糊涂了。”这问题提得过于尴尬，叶晓明心虚地抬手擦去额头的冷汗。

        果然是他多疑了，现在想想，之前他并未自我介绍，边池便用平时的称呼喊他，足以证明这人皮底下是个有记忆的，实实在在的边池。

        再说，这人如果不是边池，还能是谁呢，难道是那只黑色的寄生种吗？

        叶晓明的动作突然顿住了，这不是没有可能。

        寄生种对于人类而言是一类相当神秘的异种，因为他们的数量太过稀少，四十年来，有记录的人类目击的寄生种个体数量不超过两位数。据专家推测，这类异种可能有获取宿主记忆的能力。

        越想越毛骨悚然，他几乎不敢正眼看向面前的人。

        毕竟，在夜里徒手阻挡大批异种，溅了满身血，自己还能全身而退。他实在不相信一个进入外勤部不满一个月的文职人员能做到这种事。

        突然面前的影子动了，他蹲下身，朝叶晓明凑过来。

        “啊……”叶晓明本能地往后挪了挪，半声惊叫压在嗓子里，另外半声却泄在了外面。

        “啧，被察觉了吗？”

        黑暗里的这句话如同恶魔的呓语。

        虽然声音很小，但还是被叶晓明一清二楚地捕捉到了。

        “你……你不是边池！”叶晓明全身的汗毛竖得跟避雷针似的，额头冷汗涔涔，牙齿因恐惧而无法抑制地格格作响。

        “我早该想到，边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你是那个寄生种，你寄生了边池！”

        “天这么黑，我以为能瞒过去的。看来你脑子不笨，虽然是个胆小鬼。”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叶晓明的耳边。

        承认得也太干脆了吧。按套路来说，在暴露之前，不应该努力狡辩，挣扎着再掩饰一会吗？

        而且听这话，似乎下一步就打算灭口了。

        叶晓明这时恨不得抽刚才的自己一巴掌，他太冲动了。

        这寄生种隐藏身份这么久，还大费周章救了自己，一定有其他目的，至少本来就不打算杀自己。如果刚才足够冷静，没有说出真相，最后说不定真能顺利回家。

        “那个，我可以假装没看见的，”叶晓明试图补救刚才的行为，用谄媚的语气说道，“本来就是您救了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您让我干啥都行。”

        “是吗？那就好办多了，原本还打算用蛮力呢。”胆小鬼很识时务，省了边池不少功夫。

        “为了实现我的宿主，也就是人类边池的愿望，我必须去你们的地下基地一趟。只要你帮我顺利进入基地，我保证让你平安回家。”

        边池直接说出他的目的，这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叶晓明深呼吸几次，渐渐冷静下来。

        “愿望，明明是你杀了边池，还说什么愿望？”他心中冷笑，“去人类基地，岂不是直接让你吃上自助的人类大餐了？想得挺美。”

        “不如就假意合作，让这异种单枪匹马进入基地，我也能顺利回去。接下来，只要暗中通知探查局，那么多甲级探查员一起围杀，不愁整不死他。”

        叶晓明暗暗定下了计划，脸上却点头微笑道：“没问题。您救了我，帮这点小忙，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就说好了。”边池接触的人类还是太少，所以他没能察觉叶晓明这些心思。异种做事都是直来直往，像之前那只会布陷阱的大老鼠，已经算是顶聪明的了。

        话音刚落，叶晓明就感觉一个冰凉的东西缠上他的小指。他吓得大叫一声，死命甩手。

        “别怕，是我的藤蔓。”

        自从寄生了这个宿主后，边池不知不觉染上了拉勾的习惯。之前他只和尸体拉过，现在终于逮着一个和活人拉勾的机会，不论如何都得试试。

        “有人来了。”不顾叶晓明的不满，边池回头看去。

        他们身后响起引擎的轰鸣，有束强光从远及近刺破黑暗，一辆漆黑的越野车呼啸而来。车子在两人面前打了个旋，车身流畅地转过180度。

        “上车。”驾驶位上的人冲他们招手。

        边池扶起叶晓明，两人踉跄着挪向车子。

        敞篷的车后座下来一个人，一声不吭地搭了把手。

        他穿着黑色连帽风衣，宽大的帽子扣在头上，遮住大半个脸，但仅凭那露出的一点眉眼，便足以让见者惊为天人。

        薄唇微抿，眉目干净而锋利，让边池想起北方冰原上终日不息的风和冰下一尘不染的水。

        只可惜这人一直绷着脸、蹙着眉，眼角眉梢又沾上不少煞气，好好的风和水都被他这张臭脸冻成梆硬的冰了。

        在边池看来，除他的母株之外，这个人类是他见过的第一个离美很近的事物，无关种族，无关性别。

        他忍不住多瞧了这人几眼。

        这一看不要紧，他的目光正对上一双浅褐的眼睛。原来这人也在看他。

        对方瞳色很浅，镜子一样映着车灯的光，却一眼望不到底。

        边池有种错觉，在这样一双眼里，似乎一切秘密都无所遁形。

        他慌乱地垂下眼。不知为何，身体里这颗属于人类的心脏，跳动得分外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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