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蚌病成珠·6

　　一碟花生米，一盘青菜，一小壶酒，两碗鸡蛋面。

　　这是青岿和司玉赫的晚饭，已经基本上吃完了，不过司玉赫的话还没说完。

　　“我听说啊……”司玉赫说的正在兴头上：“这贾夫人和贾老爷一样，有个共同的爱好，都爱吃。所以我猜测，这贾夫人的身形，定是与那贾老爷也差不多。”

　　司玉赫饮了口小酒，道：“贾府对外宣称，贾夫人上个月去世，是突发重病，还暗示和这爱好有关系，归根结底是因为贾夫人自己管不住嘴。”

　　“这贾富贵看不出来，脑子还挺好使的，想这么个说辞。”司玉赫不禁还有点佩服。

　　“还有那秦姑娘秦洛笙，认识她的人都说她是一个温婉典雅、亲切和善的姑娘。”说到这，司玉赫颇有点感慨：“不过说她是妖怪的也是这群人，都说她长得那么漂亮，就因为是狐狸精出身的。”司玉赫“啧啧”两声，摇了摇头：“人心不可测呐，妒忌人美貌，就随口恶言，不管这秦洛笙是不是真的妖怪，之前的好意终究是白费了。”

　　自始至终，青岿也无需接话，司玉赫一个人聊天聊得挺愉快的。

　　司玉赫还在积极分享着自己听来的消息，青岿忽然站起身，淡声说道：“走吧。”

　　司玉赫一懵，转头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夜色：“走？去哪？”

　　青岿道：“去城外超度。”

　　司玉赫整个人瞬间被雷劈了似的愣在当场。

　　“去去去、去超度？！现在？这么晚？黑不溜秋的……”司玉赫说话舌头都开始打结。

　　青岿淡淡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酒壶：“你喝酒太慢，可再等下去，我怕回来太迟，就不够时间运气一周天了。”

　　司玉赫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原以为今夜无事，只需在这静等两位姑娘从贾府回来，所以才这般慢悠悠的品酒，他还以为，所有人都将超度之事抛之脑后了，竟忽略了，修行之人，记性哪是那么差的。

　　“可、可可、可我饮酒了，对，饮酒后不便施法。”司玉赫急切地为自己开脱。

　　“无妨，运气将酒逼出即可。”青岿轻飘飘地说出了解决之法。

　　“可、可是……”司玉赫太着急，脑子有点不好使。

　　青岿又道：“若是你修为不够，我可助你逼酒。”

　　司玉赫瞬间气泄了，头也耷拉了下来，不敢再挣扎了。他有种感觉，今夜就是拖，青岿也会把他拖过去给娟儿超度。

　　“好吧……那走吧……”司玉赫双眼无神像行尸走肉一般站起来，那背影，有种奔赴战场的决绝和萧索。

　　城外荒郊，夜风习习。浓云密布，阵阵夜风扫过，没有月光的晚上，城外杂草零落，显得有些凄惨。

　　司玉赫打了个冷战，觉得今夜的风特别冷，湿气入骨。上一回在这，好歹还有四个活人，现在只有他们俩个，而青岿那张冷肃的脸，让司玉赫看一眼反而觉得更冷了。

　　一棵粗壮的大树后，司玉赫将身体严实地躲在后面，只露出一个额头和一双眼睛。

　　“好、好了吗，青兄？”

　　青岿站在前面，他的身侧有一个大坑，泥土是新鲜的，刚被翻开。

　　娟儿的尸体被挖出来，横放在青岿前面。她身上的井水已经干涸了，但衣着发丝还是维持了浸湿的模样，黏在尸身之上。尸体也不知在井水里泡了多久，已经浮肿的完全没了人样，皮肤溃烂，五官也模糊不清了。在土里埋了一夜，有的地方已经青紫发黑，开始溃烂。

　　青岿像是完全看不见这一切一样，蹲在尸身旁边，一寸一寸仔细检查着。娟儿身上的确有妖气的痕迹，不浓，最重的地方在头部。

　　“湿气很重，应当不会是狐妖，更可能是某种水妖。”青岿说着自己的判断：“水妖往往嗜水，苦主很有可能是没受住水妖本性的侵蚀，才误钻入井中。”

　　被妖气影响的人，如果心智不够坚定，例如凡人，很容易就被妖性影响。被兽妖影响可能食血肉，被禽妖影响可能坠崖，而被水妖影响的，就可能溺亡。

　　青岿仔细查看着娟儿的头，上面确实有妖气存在过的痕迹，不过极淡级淡，既不像被附体，也不像被妖术攻击过。会是什么妖，要对一个丫鬟下手？又是什么方法，留下只像不经意蹭过一样稀薄的妖气？

　　自神主罗烨降世以后，妖气淡薄，猛妖隐世，妖魔祸害黎民的事情，已经远不如以前常见了。不过妖气和灵力互斥，妖气侵入凡人体内，能轻易影响凡人心智，妖魔仍是人人得而诛之，更不用说眼前这个惨死的娟儿，很有可能就是被无辜牵连的。

　　青岿将娟儿的尸身放回坟坑，将她的双手覆于胸前摆好。

　　“好了，我查完了，你来吧！”

　　司玉赫知道自己终究逃不开这个任务，硬着头皮走过来。刚才他就不经意瞥了那尸身一眼，就差点没忍住吐出来，他分明看见，那尸身上已经有蛆在蠕动了！

　　看见司玉赫左右彷徨的样子，青岿忍不住质疑一句：“你真的会超度之法？”

　　司玉赫瞬间中气十足、目光炯炯地保证：“我当然会！想当年我行走江湖，悟禅山大长老南琛大师见我骨骼清奇、天赋异禀，非要收我为徒，亲传我佛门心法。这超度魂灵之术，常人可不一定能学会，但想我司玉赫是什么人，飞鹤门少主也！只要不是厉鬼恶灵，没有我司玉赫超度不了的！”

　　说到这，司玉赫又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坑洞里的娟儿，确定尸身上没有戾气缠绕，不是厉鬼恶灵，顿时有了底气。

　　“好，那就交给你了。”青岿说着，转身欲走开。

　　“哎、喂、那个，这法术没有伤害，青兄你不用走远。”司玉赫急忙喊住：“就在那，在那树前等着我就行，一会就好，不用走开。”

　　青岿依言走到树前站定，司玉赫深呼吸一口，总算缓下心神。只见他翻手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柄两米多长的金色禅杖，司玉赫闭上双眸。

　　超度的经文晦涩艰深，一般人难明其义，只觉得高深莫测。随着一句句庄重威严的咒文从司玉赫口中念出，禅杖竟是自己发出了阵阵嗡鸣，一道金色佛光乍然亮起，洒在了娟儿的尸身之上。

　　佛光照耀下的司玉赫肃穆、安然，于往日里喜欢贫嘴的他，拥有全然不同的一种气质。

　　呼啸的夜风好似都在绕开这一片金灿灿的区域，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青岿只觉得明明五官难辨的娟儿，好像出现了一种释然的表情。

　　金光渐收，司玉赫口中源源不断地咒文也减缓下来，随着最后一个符文结束，司玉赫缓缓睁开了眼睛，青岿感受到了他身上的一丝疲累。不过短短几十息的功夫，仿佛耗去了司玉赫大部分精力，可见这超度之法并不简单。

　　“走吧，结束了。”司玉赫说道，连打趣的力气也没有了。

　　青岿将娟儿的坟堆重新恢复原状，用指力在那木碑上将“娟儿”二字重新刻画地清晰有力，插回坟头，跟司玉赫一起走了回去。

　　宁殊夏和浸月已早一步回到了客栈，见青岿和司玉赫都不在，两人也不急着就寝，等着两人回来，好互通一下新得来的消息。

　　不知何时，外面淅淅沥沥飘起了零星的小雨，飞飞扬扬的似湿润的灰烬，弥漫在空气中。此时已至深夜，大街小巷空荡荡的，没人在意是不是正在落雨。

　　房里，宁殊夏坐在桌前，浸月站在她身后，手持一柄木梳，正慢慢悠悠地帮宁殊夏梳着头发，打发着时间。

　　宁殊夏坐着有点不自然。

　　她觉得好像手臂有微微发疼，低头看了看，没发觉有什么问题，准备一会运气调息一下。

　　“宁姐姐的头发真漂亮！”浸月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一边梳一边道：“柔顺黑亮，像是九天夜幕倾泻下来一样，真羡慕。”

　　宁殊夏笑了笑，没说话。

　　浸月是紫虚庭的掌树使，她常常笑容挂在脸上，待人温和有礼，时而跟司玉赫开开玩笑，让他们一行热闹不少。然而，对待浸月，宁殊夏总是有点放不开。宁殊夏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她从小就不太擅长应付这样的人。

　　宁殊夏坐的很端正，但腰背微微有点发僵。

　　她从镜子里看了一眼身后的浸月，她是银白的头发，闪烁着点点光芒，犹如星光在上面跳舞。其实也很好看，但宁殊夏没有说出来。

　　浸月的样貌其实并不算出众，但是宁殊夏觉得，浸月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总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好像总觉得只看一眼会错过什么似的。

　　“姐姐长的这么美，可惜入了仙门，不然不知会让多少男人倾倒。”浸月嘻笑一声：“姐姐若是入了俗世，定是祸国殃民的人物。”

　　宁殊夏又笑了笑，没生气。

　　“姐姐这么好看，不会扰乱了空欲楼其它弟子们的道心吗？”浸月看着镜子里的宁殊夏，银色的眼眸里纯净无暇。

　　宁殊夏轻轻摇了摇头：“入我空欲楼者，皆道心坚定，只求大道至理。”说起空欲楼，宁殊夏眼神缓和了不少：“我们空欲楼，是七派之中人数最少的门派。然我空欲楼，不求人数众多，只求个个坚定。凡是能入我空欲楼的弟子，无一不是执着于追求大道，早已摒弃了俗世情愫。”

　　浸月若有所思：“那空欲楼的弟子们，定是修为都很高了。”

　　宁殊夏含笑不语，并不否认。

　　“那青公子他，如今到了什么境界？”浸月好奇。

　　打探他人的境界并不是常事，若比他们境界高，自然能一眼识出，若是境界比不上，那询问前辈的境界已是不礼。

　　看着浸月眼神直百坦然，宁殊夏并未不悦。怕是掌树使的修行与一般修士不同，她也看不出浸月的境界。

　　宁殊夏缓缓道：“我辈修行，共有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四大境界。师兄他先前已突破元婴，如今是元婴前期。”她的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一丝骄傲。

　　能够如此年轻就突破元婴者，七派创立至今数千年，寥寥可数。不怪宁殊夏有些骄傲，整个空欲楼都为此骄傲。

　　“哇，青公子原来这么厉害！”浸月感叹，真诚又直接。

　　宁殊夏道：“师兄他从小就极其勤勉自律，师父说，师兄极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御神。”

　　“御神？”浸月只知道世间有一个罗烨神，乃是斩杀千妖王、立下修仙铁律的神主。

　　宁殊夏道：“御神苏御，是空欲楼一百年前的弟子，也是七派创立数千年以来，这世间唯一一个冲破元婴、达到化神期的人。他是不世出的天才，也是师兄一直追赶的身影。”

　　浸月没有立刻接话，似乎在想什么。

　　“那姐姐你呢？”过了片刻，浸月问道：“姐姐到了什么境界了？”

　　听到浸月的问话，宁殊夏微微垂下了眸，浓密的睫毛掩盖住了双眼，她声音微低：“我比不上师兄，如今还是金丹后期。”

　　可能宁殊夏略微有些不自信，其实能进入金丹后期的弟子，七个门派都是极为稀少的，每一个金丹弟子都是门派中的翘楚之辈，何况宁殊夏已达到金丹后期。

　　浸月的长睫微垂，遮住了眸中闪动的光芒：“姐姐和青公子的感情真好。”

　　宁殊夏忽然呼吸微微停了一瞬，随即笑了笑，淡淡说道：“嗯，我和师兄从小一同长大，情同兄妹。”

　　“情同兄妹，”浸月也笑了笑：“真好。”

　　雨还在继续下，似乎不知不觉中逐渐变大了。浸月眼角瞥了一眼窗外的雨，将最后一根发簪插上宁殊夏的发髻。

　　雨点如断点的珠子，滚落在窗沿上，不知今夜会不会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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