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教训

在那个夏天，沈家三姐弟几乎每天都会见面，大人们没有暑假，家里就是孩子的天下了。

        沈明月有一天突然说道：“我见到赵娜娜了。”

        那个已经没有读书的赵娜娜。

        “她怎么了？”沈语清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提到她。

        “她变了好多，嗯……变成像大人一样了。”沈明月努力回想，她那天见到的赵娜娜染着黄颜色的头发，带着闪闪的耳环，哦，还穿了高跟鞋。她把自己看见的种种告诉沈语清，又说，“不过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呆，脸上没有表情。”

        沈语清感到很惊讶，也很神奇，明明跟自己一般大的女生，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跟妈妈一样了。”一旁的沈康听见姐姐的描述就想到了自己同样是黄头发的妈妈。

        沈明月点点头，她妈妈也总爱这样打扮自己。

        赵娜娜是很晚才转来的插班生，很瘦弱，皮包骨头似的两条腿看着轻轻一折就会断掉，她又从不与人讲话，总是显得木讷，沉闷的性子影响了她的学习情况，不过她学与不学都没有老师管她。升学考试前几个月她就没来过学校了。

        其实像她这样的不止一个，但那时候她们年纪尚小，对此只感到惊奇，这过后就忘了。

        进入中学，沈语清依旧把握着自己的节奏，身边性格各异的同学变多，她交到一批新朋友。沈明月还是从前的模样，性格张扬，但班里同学竟出奇地喜欢她。有时下课，沈语清趴在走廊的阳台上，一歪头就能看见沈明月和一群同学追逐打闹，到处都是笑声。

        沈明月第一次和沈语清吵架，是在二舅的庆生宴。

        那天照例是一群人聚在舅舅家，里屋男人们抽烟打牌，女人们扎堆说些家长里短，满院的小孩儿在疯跑，从来是跑到哪间屋子就到哪里玩耍一阵，若有个领头的一跑，后头一大串就都跟着跑。沈语清和沈明月便是那领头的。一大群各亲戚的小孩，数她两个最年长，沈语清两姐妹风风火火在前头跑，一群小不点儿就在后头屁颠屁颠地追。

        有时一群孩子钻到女人堆里，闹哄哄的一片，妇人们多是轻轻敲打下孩子的头，再装作嫌弃地哄着孩子外头去，转头又续上方才的话头。

        一堆女人里，淑华总爱端着正经做派，自诩不是那爱说闲话的人，也最喜欢听别人这样评价她，只在听到什么趣事儿时凑着笑两声。与之相反，玲子则显得八面玲珑，平日里爱走家串巷，仿佛谁家的事儿她都知晓一二，和女人们凑一堆时，总是她挑起一个又一个话头，嘴里吐出无数新鲜事儿。

        人们爱听闲话，女人尤其爱听，这是几千年来亘古不变的道理。其实闲话听听也就罢了，但凡有个心眼儿的都知道这其中真真假假，哪里能分辨清楚。便拿此刻来讲，倘若细细留意一番，便能抓住玲子所说的有几处不对劲的地方，只是大家正在兴头上，探讨真假倒显得无趣，不若就听之任之。因此一群女人就嗤嗤地笑出声，这里头玲子笑得最大声，笑得眼泪都快掉出来。

        “妈——舅舅喊吃饭了。”门口，沈语清两姐妹又一次喊道。

        淑华和玲子笑着应了声好，这群女人互相招呼着站起来，往隔壁吃饭的屋走去。

        照例是两大桌子的菜，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其实细说起来女人这边位子总是不够的，因要看顾着自家小孩，总得有些女人端着碗站着吃。幸而这个年纪的孩子多无心吃饭只顾玩耍，吃不上两口就想离席，一溜烟儿地跑到院子里去。小孩儿总是成群结队，用不了多久就能给她们腾出足够的位置。

        淑华先进屋，就看到几个小毛头手脚并用已经爬上了凳子，便在旁打趣：“哟，你们几个小轱辘子这么急着吃饭哟！”沈语清一贯知晓母亲的态度，清楚她并不赞同这举止，只是别人家的孩子总不能由自己先数落。

        然沈明月却不知道这些，她也一屁股坐了上去，正对着自己最爱吃的鸡肉。正准备拿起筷子，一声呵斥打断了她。“不知礼的东西！快下来没有！”沈语清回头看到玲子阿姨竖着一对眉，尖声厉气。

        “干嘛，”沈明月颇有些不平：“她们都上席了，你怎么就吼我？”

        “人家小些！你多大了，大人都没来你就吃？”说着，玲子快步上前粗鲁地揪着沈明月的衣领就把她拽了下来。而沈明月向来是尖锐的，一下子脾气就上来，扭着身子想挣脱，一边忿忿开口：“明明叫了你们好久了，一定要在那儿说话偏不早点来，现在又说我了，怎么不说你们自己拖拖拉拉，吃个饭要请你们几回？啊——”

        一声惨叫。沈语清看见玲子阿姨曲着两根手指，反手重重敲在沈明月头上，指关节与脑门发出脆响，痛得她说不出话。

        “行啦行啦，娃娃家嘛，不知道也正常。”“还小，你说两句可以了，别动手嘛……”

        “大人说一句你要顶多少句？啊？”玲子本也只想说两句算了，不想闹出什么大动静，只是明丫头实在不懂事，若不教训又怕白白让她丢了脸面，这会儿听到淑华一干人在劝了，管她真心假意，总归顺着台阶下就好了。

        一顿吵闹后，大家陆陆续续落了座，这里又少不了一番没什么用的推辞谦让。至少沈语清和沈明月是这么觉得的。

        “不要哭了，我们快去吃饭啦。”沈语清走到明月身旁，只小小声地说了一句，就被淑华喊过去挨着她坐下。沈明月一手捂着头，强忍着眼眶里蓄满的泪水，拧着一张脸坐过去。

        席间，隔壁的男人们举起酒杯高谈阔论，酣畅淋漓，大伙儿先围着寿星劝了几杯，就各自说起自己在外闯荡的所见所闻，有人追忆往昔，有人憧憬未来，有人骂骂咧咧埋怨过去的糟心事儿，有人劝慰说好好过好当下。喝醉的、没醉的混在一起，吐露着各种各样的真言，不时发出的爽朗笑声传到隔壁女人们耳朵里。

        这堆人里有个大家默认的事，谁家男人最能说会道，在饭桌上声音最响亮，谁最有面子。这是沈语清长大一些后才反应过来的事，难怪每每吃饭时听到男人们谈话，舅妈总是那样笑，现在想来，那笑多少是含了些骄傲在里头的。沈泽龙不是爱高谈阔论的男人，沈家许多兄弟这一点上十分相似，只认认真真做事，最不喜说些大空话。但奇怪的是亲戚堆里无有不愿亲近他的，他是连小孩子都愿意与之玩闹的大人。

        “来来，饮料！”舅妈拿着橙汁，先对着沈明月说道：“好了好了，明月，来喝饮料。”

        “不用，我不想喝。”沈明月捏着拳头，恨恨地说。

        “不喝橙汁吗？那要不要喝……”“别管她！一点事就臭着一张脸，养了这么多年白养了的！不知礼数！还要好言好语地求她喝吗？”舅妈还想再问，却被玲子蛮横地打断，句句揪着沈明月的过错。

        “要你管！是你喊我喝吗？我说了我不喝那就别给我倒了呀！听不懂吗？”又在教训！又在教训！沈明月听得厌烦又委屈，双目通红，却还大声驳回去：“你就知道说我，好像你就没有错一样！”

        “你不吃就滚回去！可惜你吃了这么多年的饭！不嫌丢人的东西！”

        “不吃就不吃！”筷子被重重砸在碗上，凳子在地上拖拉发出难听的声音，沈明月掩面哭着跑了出去。

        舅妈微张着嘴，叹着气，继续倒饮料，有些无奈。

        淑华瞅着挨在自己身旁的女儿仍旧乖巧坐着，安安静静不发一言，于是悠悠然开口：“这明月还是要好好管教管教了，这点礼数还是要知道的。”

        “平时只觉得这孩子活泼了点，居然脾气这么大哟，那是要好好教教她。”“你看她刚才那个样！怕过不了几年没人管得住她了！大人才说几句就不想听……”淑华一起头，女人们三言两语都是指责，全然一副自己最懂教育的面孔。

        是吗？是吗？

        沈语清感觉心脏突然跳得很快，砰、砰、砰，一下一下很有分量的膨胀、收缩，有一个声音正尖锐地与眼前七嘴八舌的妇人叫嚣。她感到心快要破出胸膛的难受，可是她面上却不动声色。

        “要说这小一辈的娃娃里头，还是淑华姐屋里的清清丫头最好教，说什么都会听。”沈语清提前牵起嘴角，抬头对着二姑就是甜甜一笑，一派娇憨模样。

        “那是！淑华姐教娃娃教得好哇！”玲子附和道：“我们屋的娃儿，一个犟得像头牛，一个闷着一坨，屁都蹦不出来一个。”

        “你别这么讲，你家小的那个明明那么乖。”淑华脸上的愉悦快要兜不住，还要谦虚一番：“我家这个也是你们没看到，那不听话的时候多着呢。”

        “我也觉得嘞，康康好像一直都挺乖的呀！”专属于年轻女性的清亮声音——是桂华姐姐。沈语清松了口气。“男孩子话少正常啊，人家又不是女娃娃。”

        “话再少也不是他那个样子啊！你看他闷在那里心里都来气！”玲子瞟了眼他所谓不成气候的儿子，夹了些菜按在他碗里，动作不大温柔。

        淑华顺着附和，神色有些不自然。不多时，席间又一片欢闹，一派亲友互相寒暄推心置腹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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