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1.庖门大会（下）

第一局比赛结束后短暂休息，高阳等人再次回到了休息室，刚刚输给了餮客，众人心情都不是很好，坐在那里谁也不说话，屋内异常安静。

        “我看程叔做的‘冰火琥珀’色、香、味哪样都比那个商雅的包子强！胎盘里裹个虫子，这算哪门子菜！竟然判他们赢，我看这三圣真是老糊涂了。”王辰一番吐槽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程叔听了王辰的话，面露苦笑，随后释然地说道：

        “勿怪三圣，商雅这道菜无论创意还是对主题的理解确实都胜我一筹，这局程某输的心服口服。不过话说回来，看到商雅这么年轻就有如此精湛厨艺，反倒让我感到有点莫名的兴奋，毕竟好久没遇到这么强的对手了，看来接下来两局比赛必须全力以赴啊！”

        生活中，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经历一次失败后便从此一蹶不振。显然程叔不是这样的人，听了程叔一番话，高阳知道第一局的失利不仅没有击垮程叔，反而更加燃起了他作为一名烹饪大师的斗志。想到此处，高阳心里不禁对程叔更加钦佩。

        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转瞬即逝，程叔、高阳和王辰一行人起身走出休息室准备重返赛场，不料不是冤家不聚头，刚一推开门休息室的门就遇到了恰好从此经过的商雅等人。

        “呦，这不是伶牙俐齿君吗!这么急匆匆地要去哪儿啊？”商雅看见王辰后阴阳怪气地说道，表情跋扈。

        “客首，这不明摆着吗，人家飨帮第一局没输够，赶着去输第二场呢！哈哈哈哈！”商雅身后的餮客伙计嘲讽火力全开，跟商雅俩人一唱一和如同说相声般。

        “别赢了一场就忘乎所以了，谁能笑道最后还不一定呢！”王辰冷冷地说道，言罢即跟着程叔快步离开，明显不想跟商雅再纠缠。

        高阳见状也准备跟上王辰，却不料被商雅从后面拍了下肩膀，高阳诧异地回头看去，发现商雅正一脸狐媚地盯着自己。

        “这位小哥文质彬彬、沉默寡言，不似那个伶牙俐齿的那般讨厌，我看你不如追随小雅吧，上一场你也看到了，跟着飨帮混真是一点前途也没有，凭空埋没了小哥你这一表人才。”商雅说话间媚态十足好似撒娇，眼神柔光流转，竟给人一种无法拒绝之感。

        “在下恕难从命，多谢姑娘美意。”高阳不知道商雅何出此言，以为对方又在嘲弄自己，随便敷衍了一句后便转身离开。

        ……

        “短暂休息回来，不知在座的各位是否还在回味第一局比赛的精彩，劳烦各位收收心，因为更精彩的还在后面！”

        胖子主持人话音刚落，一名穿着旗袍的美女司仪端着一个玉盘走上台前，只见玉盘内装着一个如腊肉般的东西，这“腊肉”颜色昏黄，呈椭圆形片状，目测约有一厘米厚，人脸般大小，“腊肉”表面可见四个通透的洞，洞的位置与五官中双眼、鼻孔、嘴的位置惊人的一致，栩栩如生！整片腊肉竟宛如从某种动物脸上活剥下来的一副面皮！

        美女司仪走上台的同时，舞台上的屏幕也出现了变化，一个巨大的“炙”字赫然出现在屏幕之上。

        “如各位所见，第二局的规则与上一局有所不同，本局的食材已经给定，就是这世间罕有的‘猩唇’，烹饪方式只要求是炙属，所以无论烤、燔、焗、炻等皆可，规定时间依然是一个半小时，现-在-开-始！”胖子主持人将规则介绍完毕，庖门大会第二局正式开始。

        “‘猩唇’不会就是大猩猩的嘴唇吧？我怎么看这玩意像把整张猩猩脸都剥下来了。”王辰看着眼前如同一副面具般的‘猩唇’，如是问道。

        “‘猩唇’并不是猩猩的嘴唇，而是麋鹿，也就是‘四不像’脸部的肉，与驼峰、熊掌、猴脑、象拔、豹胎、犀尾、鹿筋并列为八珍！相传猩唇通过秘法蜡制而成，制成后可存百年不腐，鲜美如初。猩唇的制法早已失传，所以极其珍贵，我只在十几岁时见我师父料理过一次。”程叔罕有的面露难色，可以看出这猩唇的出现确实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看到猩唇的瞬间，台下的人群中顿时传出一阵惊呼，胖子主持人仿佛早就料到在场的人会有如此反应，十分得意地说道：

        “在座的各位都知道，猩唇制法早已失传，麋鹿现在又是国家一级濒危保护动物，每一只都登记在册，见到都难，更别说拿来做成猩唇。相信大家对猩唇的了解应该都知之甚少，所以现在有请霜圣给我们讲解下这‘传说中的食材’！”

        胖子主持人言罢即将麦克风递到了三圣之中那个尚未说话的小女孩手里，霜圣看起来年纪最多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高阳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感觉十分惊诧，不知她为何如次年纪就能与秋圣和葵圣两位年逾古稀的老者并称三圣。

        “麋鹿性坚，生于险山恶水之中，餐风饮露，其面饱经风霜雨雪，经脉纵横，蕴含五行之精，为肉中最上品，调羹而食，神仙垂涎。”

        “猩唇者，取麋鹿首自额至颏全剥而腊之，口鼻眉目，一一宛然，如戏场面具，不仅两唇。《阅微草堂笔记》有曰：八珍惟熊掌鹿尾最为常见，驼峰出塞外已罕觏矣，猩唇则仅闻其名。”

        “《吕氏春秋·本味篇》记载：肉之至美，猩唇之炙。想要最完美地呈现猩唇的美味，最好的方法是火炙，但自古以来，厨者料理猩唇的方法却是煨炖成羹。原因就在于猩唇乃是风干蜡制而成，其精血髓油完全渗入肌肉纹理，除非火候恰到好处，否则火大一分容易髓油尽燃，汁味全无；火小一分又会导致蜡质不溶，肉质燥硬。正因为炙猩唇的火候如此难以把握，所以大多数厨者才会退而求其次，选择制羹的方式煨炖出猩唇的精华，滋味自然也远逊于火炙。”

        “此局比赛让双方以火炙的方式料理猩唇，非是故意刁难，实乃让各位门友知道，庖者决不能因料理食材的难易而妥协求全，牺牲食材的完美本味，烹饪的最高境界乃是对至臻至善的不懈追求！”

        霜圣一番讲解完毕，场内霎时掌声雷动，有些庖门中人甚至站起来鼓掌，可见霜圣关于烹饪之道的见解确实十分精辟、深得人心。听了霜圣的话，高阳更加震惊，不是因为霜圣讲的内容，而是因为霜圣说话的声音！霜圣说话的声音暮气沉沉，浑浊沙哑，哪里是一个小女孩儿发出的声音，分明是一个老妇！

        “餮客那边已经开动了！”王辰盯着舞台上的屏幕说道。

        高阳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屏幕，只见商雅的助手搬上来一口黑色的大缸，缸里注满了深棕色的不明油状液体，此时商雅正把猩唇塞入一只已料理完毕的羊羔腹腔之中，同时还放入了肉蔻、罗勒、天麻、青川椒等各类香料，填塞完毕商雅竟将整只羊羔投入缸中，一旁的餮客伙计随即划燃一根火柴触向缸内的油状液体，油状液体接触到火源顿时猛烈地燃烧起来，整个黑色的大缸霎时笼罩在一团烈火之中，场面诡异非常！

        “缸燔之法！没想到这商雅不仅厨艺深厚，而且还精通古之礼祭！缸燔与淳熬、鼎牂并称飨天三法，出自西周，乃是祭祀神明、先祖之时料理祭品的特殊烹饪方式。缸燔最适宜烹煮对火候要求十分严苛的食材，缸中燃烧的棕色液体应该是青稞油，青稞油火力浑厚却不炽燥，其热力透过羊羔传导至其腹中的猩唇，既能充分熔融猩唇的蜡质，还能确保猩唇的精华毫不外泄，实在是妙！”

        程叔言语间丝毫不吝对商雅采用缸燔之法的赞美，仿佛对面根不是自己的对手。

        “程叔咱可别在这里长人家的威风了，咱们怎么处理这猩唇啊？是烧是烤您给个话啊！”王辰眼见商雅那边行动如此迅速，不禁有些急躁。

        “缸燔之法虽是精妙，但耗时极长，本局比赛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羊羔腹中的猩唇未必能完全燔透，这也是商雅行动为何如此迅速的原因，她是在争取时间。”

        说到此处，程叔面露自信之色，随后继续说道：

        “还真被你说中了王辰，我们此番就是要烤！大道至简，最简单的烹饪方式往往最能呈现食材本真的味道！”

        高阳看出程叔之所以一点儿都不急，是因为他已胸有成竹，心中肯定是想到了料理这猩唇的法子。

        “程叔，烤炉已准备妥当。”阿雪走过来说道。

        当高阳看到阿雪说的烤炉时不禁大跌眼镜，心想这是哪门子烤炉，大道至简也没有必要如此简陋吧！原来所谓的“烤炉”就是一个金属架子上放了一张破烂的铁网，铁网下可见一些白色的如同木碳般的东西，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程叔看出高阳的不解，却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烤炉旁将它下面的白色木炭点燃，白色木炭燃烧起来的刹那，高阳不禁被眼前的一幕惊呆，随即恍然大悟，原来这烤炉不是重点，炉子下的白色木炭才是玄机所在。

        只见白色的木炭被点燃后竟涌出紫色的火焰！紫火如同拥有生命般欢跃跳动，高阳虽然站的离烤炉很近，却丝毫没有灼热之感，浑身反而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愉悦。

        紫火虽不灼人，但火力却不容小觑，几秒钟的功夫就将烤炉上的铁网烧的通红，程叔见状，不紧不慢地将猩唇放在铁网之上。

        猩唇在紫火的炙烤下，表面隐约渗出了一些如露珠般的汁液，令人惊奇的是，紫火仿佛具有灵性，火焰接触到猩唇渗出的汁液后，火势顿时减弱，由于温度降低，汁液不会气化反而重新渗入猩唇之中，此时紫火的燃势又开始转旺，如此循环往复，令人叹为观止！

        看到此处，高阳突然回忆起赛前集训时跟程叔学习火候的事，不禁脱口说道：

        “红焰凡俗，蓝焰雷火，绿焰幽冥，紫焰灵纯，纯青缥缈。这白碳竟能燃出紫焰，难道是鲸骨？”

        程叔哈哈大笑，露出欣慰的神色，随后说道：

        “高阳果然没让程某失望！教你的东西看来都没白教！这白碳正是由抹香鲸的脊椎骨碳化而成，我苦心收集十年，才得眼前这少许，不过看来恰好够炙透这猩唇了，真是天意！”

        原来，赛前程叔教高阳和王辰如何掌握火候时曾讲过，根据火焰的颜色可以判断火源及火力，寻常的草木之火，火焰呈黄红色；天降雷火，火焰呈湛蓝色；各类腐物磷火，火焰呈惨绿色；百岁鲸骨，火焰呈纯紫色；天青色的火焰，是为火中至尊，据说只有仙人的炼丹炉才有天青色的火焰，故有成语“炉火纯青”。因为天青色的火焰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极少有人见过，所以又称天青色的火焰为“缥缈之火”。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猩唇已被鲸骨紫火炙烤的滋滋作响，一股醇美绝伦的肉香逐渐散发出来，弥漫整个大厅，就连对面的商雅也被这香气吸引，不禁将目光投向飨帮这边。

        “第一局有冰鳟，这局又祭出了百岁鲸骨这种大招，弄的场下各位门友和我馋涎蠢蠢欲动，看来飨帮此次真是有备而来！”胖子主持人虽然被香气馋的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却仍然坚持解说。

        听了胖子主持人一番话，台下顿时响起一阵议论之声：

        “从来没闻过这么香的东西……”

        “程牧野果然不简单，看来这局飨帮要扳回一城啊！”

        “猩唇和鲸骨真乃绝配……”

        台下的议论声自然传到台上众人的耳朵里，王辰听了喜形于色，大笑着说道：

        “看看台下的反应，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啊！这局咱们获胜看来是板上钉钉了，这猩唇烤了一个多小时应该也快烤好了吧，好期……”

        王辰“期待”的“待”字尚未说出，突然发出惊呼：

        “阳哥你肩膀怎么着火了！”

        高阳起初还以为王辰在说笑，直到右边的脸和肩膀上传来一阵灼痛，高阳才发现王辰说的是真的，此时高阳肩上的火苗已窜的老高，众人见状赶紧拿起湿毛巾在高阳身上扑打灭火，几分钟后，空气之中传来一阵头发烧焦的味道，再看高阳，肩上的火虽是扑灭了，脸上却是黑一道红一道，狼狈不已。

        “我没事，可是我们的菜……”高阳虽没受什么大伤，却发现了一件比自己受伤更严重的事，原来慌乱之中，高阳不小心踢翻了炙烤猩唇的烤炉，仅有的几块鲸骨碳此时正被高阳踩在脚下，碎如齑粉，鲸骨上的紫焰早已熄灭，只残存几点微弱的火星。

        “人没事就好，菜无所谓了，你不必自责。高阳你今天接触过白磷吗？刚才灭火时你肩膀上分明散出一种白磷特有的大蒜味道。”程叔安慰了高阳几句，随后如是问道。

        高阳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自己在哪里接触过这种极易自燃的白磷，正困惑不已时突然发现对面的商雅正看着自己阴笑。看见商雅的表情，高阳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赛前在休息室门口商雅拍自己肩膀的一幕浮现在高阳的脑海中。

        高阳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话还未说完，高阳吃惊地发现王辰的眼睛竟变的血红，高阳心里不禁一颤，赶紧暗自祈祷王辰的燮火千万不要在此时发作。

        “妈的！这个贱人竟然如此阴险！害我阳哥！杀！”

        不料事与愿违，王辰口中不断呓语，从桌子上抓起一把尖刀就要向着商雅冲去。

        本以为胜券在握，结果却因为高阳身上莫名起火波澜骤起，鲸骨碳被毁，眼见获胜无望，现在又从高阳口中得知一切都是商雅搞的鬼，一连串的刺激令王辰体内压抑许久的燮火顿时爆发，整个人如疯了般。

        高阳知道要是让王辰冲过去，后果不堪设想。于是赶紧冲上前去拦阻王辰，在程叔和阿雪的帮助下，高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夺下了王辰手中的刀，但却意外地在王辰的手上划了一道大口子，鲜血顿时从王辰手上的伤口处涌出，谁也没有注意到，王辰流出的血，竟然滴到了鲸骨碳上。

        令高阳没想到的是，王辰受伤流血仿佛暂时释放了他体内的一部分燮火，只见王辰眼内的红色逐渐褪去，神志渐渐清醒。

        “阳哥，我这是怎么了？他们为什么都站了起来？”王辰指着高阳的背后说道。

        高阳回头望去，赫然发现场下的所有人，包括三圣在内，此时都站了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突然发生的状况让高阳有点发懵，不知众人为何作出如此怪异举动。

        此时台上大屏幕的画面定格在被踩碎的鲸骨碳之上，只见原本只剩几点微弱火星的碳粉之上此时竟燃起一股奇异火焰，火焰的颜色好似雨后初晴的天空，宛如夺千峰翠色的越窑青瓷，高阳在所有人的眼眸中只看到同一种映像：

        一抹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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